月下霜天处，残酒谢花痕。

每个仗剑出游的少年郎都渴望着四件事。

一柄神兵玄刃。

一段刻骨铭心。

一场生死厮杀。

一世快哉英名。

一

小黄犬也是这般的少年。

他没有名字，不知父母，是在小山沟沟里摸爬滚打着，硬被一条活了十七年的黄缇给风餐野食地喂养着活下来。

七岁那年，逢了凉州城的守城老头上山抓野兔，发现了那个在土里刨婆婆丁往嘴里塞的野人般的孩子。

一条老迈黄缇似寿终正寝地，卧殁于一旁。

老爷子心地良善，拽起了孩子，捡起了狗。回到家处，给那老狗立了牌位，上书黄犬恩公上仙之灵，自此从讲人话，行人事开始教导起这孩子。

既然你从小和这黄狗长大，你便唤作黄全吧。
吖，黄……犬……
是黄，全！
黄……犬……吖

罢了。万事因果，黄全与黄泉，黄犬与皇权，又何妨。

二

小黄犬自幼居于山林，未得开蒙，故而不爱说话，对他人显得也怠慢了些。但他膂力惊人，跑跳攀附，仿若乌猱。老爷子头痛了些日子，就也放弃了令他考秀才的想法，转而寻了凉夫子，教他练武。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凉夫子依旧朱颜如玉，完全看不出他说自己已经快百岁的迹象。在凉州城，也堪称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

小黄犬拿着个扫把，练开了无相剑。无相便无招，无招胜有招。可每每练着练着，就变成了给师父和义父扫起院子来。两老头看着院里落叶惊鸟，午不鸣蝉的翻腾景象，便也是摇头无语。

这年，小黄犬十四岁的年纪。虽不是那样的俏丽小生，却也是多年练武走出的俊朗汉子。

凉夫子的女儿芰荷比小黄犬大上三四岁，正值二八方好，顽皮娇俏的年纪。芰荷甚喜傻乎乎的小黄犬，每每或逗弄他帮自己跑些腿，做做杂活，然后趁着凉夫子不留意，悄悄塞给他糖果蜜饯与零花钱。

三

这日中秋，老头子与凉夫子，小黄犬与芰荷，共飨同乐，把酒言欢。小黄犬扒了几口饭菜，又啃了个月饼，便又背着他那心爱的扫把，出去耍将去了。

这些日，小黄犬从凉夫子总听得那些昆仑剑侠与虬髯客的故事与评书，自此便忽地似心里点亮了什么一般，每每爱学着那故事里的青莲剑仙，仗剑出游。只不过，他没有剑，只有一把扫把。

到了街上已是傍晚，百无聊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处之前未曾到过的街市。花灯如昼，灯彩若繁星。那叫卖与喝彩，烟花与欢笑，奏得小黄犬的眼神发直。

他不禁捋捋衣襟，绑紧背在背上的布包，没错，里面正塞着他的扫把，信步闲庭地向前走着。

小黄犬寻到了一处书摊，那先生正讲着一段轶事，他讲到一个唤作白雪剑仙的人，传说中已然活了六百多岁，行事诡秘，正邪难辩。

而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吸引了小黄犬。

白雪剑仙名闻天下，非仅其剑术超凡，更为其有通晓八卦之能，能卜算古今前尘后世，姻缘前程。

小黄犬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事。

他想到了自己问义父自己的家事，义父却只能摇头，叫他给黄缇仙上三炷香；他想到了他不心碰到了芰荷的玉手，心中不知怎地骇然，可能这就是师父说过的情窦初开吧……他想到师父说过自己是凉州子弟一派的传承，言罢喟然有泪……

在这一刻，小黄犬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没错，去找白雪剑仙。

四

小黄犬就这样在十四岁的中秋节不告而别。

芰荷便自然地有些着急起来，甚至想报官或是使些钱着人去寻。可义父和凉夫子反而淡定得很。

小黄犬自年少伊始便野居山林，自是不曾懂得些人情世故。所谓离别际遇，所谓爱憎恶欲，这些年来也不曾教与他多少。想此般他是发觉了些什么感兴趣的事情，便自顾地出去罢了。

不过，自此日起，凉夫子与义父却还是在各自院子的垂花门上，挂起一盏长明灯。

长明照彻夜，游子莫伤怀。

五

小黄犬怎会知道白雪剑仙身居何处，只听得戏文中写到于北境昆仑之上，步步生莲，凌波微步。

胡乱走了三天，小黄犬迷迷糊糊走到了一处城镇。饶是小黄犬艺高胆大，也遭不住连着转攸两天。腹中饥渴间，小黄犬摸摸褡裢里攒下的芰荷给的零花钱，便寻觅着胡乱摸进一处店家。

他以为自己进的只是家茶坊，却没注意到门口牌楼上“软香楼”三个大字。诚然，这家软香楼装点的素雅门庭，不似那书中所云南江畔的楼船繁华奢靡，也难怪会被当作茶楼。可也正因这素净的外表与风流快活的内里的巨大差异感，也吸引起不少年轻的小书生前往贪慕温存与风流蕴藉。

小黄犬只当是寻常茶楼，一口气吃了五盘点心，喝了十八盅茶水。待到吃饱喝足坐在那顺气的时候，那半老徐娘的“老妈妈”便款款地走上前来问道，公子看上哪个姑娘了，我且去教她陪公子说话弹曲儿。

小黄犬这才发觉到不对劲，想来此番怕是将身上银两赔个底儿掉也填不上这销金窟。可此时此刻，若是赖账强行闯将出去，怕是要吃了官司。只可惜那白雪剑仙尚未寻得，怕是命要赔了……

想到此处，小黄犬略略浑沌的头脑里忽然觉得起焦急来。

偏在此刻，楼上传来一声娇笑，将这公子带与我来罢，今儿这茶钱我包了。

六

寻声望去，小黄犬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这……荷娘？

荷娘是小黄犬叫芰荷的名字。

噗，小公子，你是把我认成哪家的姑娘了。

啊……走眼走眼。

小黄犬甩甩头，道着歉，可内心感到疑虑重重，自己便什么时候脑中这般容易想到芰荷了。难道这师父所说的“情窦初开”还是种会让人糊涂的病症？

说着一边走上楼去，同那姑娘见礼。但见那姑娘衣着样式华贵，范式却略显旧式，姑娘似有些酒醉，衣襟竟开敞了半袢，有些洒脱与风流不羁。她生得一双含情凤眼，素手白梨，腰身婀娜绰约。座畔还有好几个短靠的下人陪着。看起来，个个均是能武之辈。

小黄犬看直了眼，忽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抱拳作揖。

姑娘笑言道，少侠无需多礼。我乃昆仑山下赤瞳庄的庄主灵瞳。刚刚观瞧少侠身段体态，少侠应是武林中人，我说得可对？说罢轻笑一声。

小黄犬吃了一惊，师父曾对他讲过，自己身为凉州子弟一派，背负什么“破城之记”，出外时要拖沓着些，不要表现得会使武功。可这位灵瞳却一语道破。想来是不简单的人物，而这赤瞳庄当更是不凡罢。

灵瞳笑笑，少侠不必紧张。因我庄内此时亟召各路英雄为我门客，故此欲请少侠去昆仑一会。

昆仑？白雪剑仙？

小黄犬想到这里便脱口而出答应了。

灵瞳第三次笑了笑，笑得小黄犬有点心颤。那笑容很美艳，却又很深刻。便请小黄犬登上楼前车辇，一干人马奔天边而去。

七

昆仑境雪遍山野，到处可见膀大腰圆的赤膊昆仑奴驱着耗牛，往来运送着各色货物。

赤瞳庄虽称为“庄”，其规模并不广大。大概也就是四个义父家那样大吧。小黄犬心中思忖。

在庄中闲睱逗留了几日，每天无非还是拿着自己一直背着的那把扫把，练习着些基础吐息站桩。

灵瞳姑娘有时候会来看望他，问他些凉州城的往事，又有时会沉默不语，面容戚戚。小黄犬便忽然想起来芰荷，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到自己。

是日，灵瞳修令书一封，命小黄犬上昆仑山诛一人，名唤查可拟。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有趣。小黄犬在庄中讨了柄朴刀别在腰间，仍是背着那扫把，便上山去。

线报说，查可拟独居山上一老树干的空壳当中。小黄犬找到那树时，查可拟正睡着。义父从小教他光明正大，故此小黄犬便等查可拟醒转。

几个时辰过后，查可拟坐起来。见到屋头立一人，并未惊诧，反而笑说，快快请坐，我这长年无客，来了便请痛饮一番。

小黄犬微微惊讶。不过他还是慢慢坐下，右手一直暗自按着腰间的朴刀。左手端起桌上的酒碗，见查可拟先喝了一碗，方才一饮而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少侠，是赤瞳庄教你来的吧。

……

不想说也无妨。你腰刀上还系着一颗红色的赤瞳珠呢。

……

男子汉大丈夫，光明正大。我知道，你要杀我，我也知道，赤瞳庄为何教你杀我。但你可知道，自己为何要杀我吗。

令书上云，查可拟滥杀无辜，罄竹难书……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滥杀无辜”。今日，我就讲清楚与你知，那灵瞳为何要杀我查可拟。

八

小黄犬见查可拟正色危坐，心中骇然，便也正襟危坐起来。

查可拟复饮一碗，娓娓道来。

历元年前，旧朝末世。凉州八千子弟军与北漠千军鏊战，双方尽皆大多战死。凉州子弟有一残存步卒，幸而于沙场之中苟活爬出。

彼时北漠千军一军中舞姬，浣纱时于河畔遇此凉州步卒昏厥，心中不忍，遂暗中收留于帐内，藏匿军中。

步卒名唤查三阙，舞姬名唤瞳瑶。二人每日相处，于乱军中相互慰藉，暗生情愫。是日，查士酒醉，心猿意马间，便与瞳姬云雨一番。自此，二人便以夫妻之名相处。

好景不长。是日二人男欢女爱间，被帐外巡更军士听闻。遂怒闯帐中，立斩二人于刀下。

天可怜瞳瑶不死，被弃于河中顺水漂流而下，为一老妇所救。后而产下查三阙的孩子，因为是个遗腹子，便叫了这孩子“夫子”。

瞳瑶不知道的是，自己不死的缘由，是因为自己的“瞳”氏血脉。瞳氏，上古祝由一脉传承，有长生不死之能，其子嗣可传承其血脉，亦可长生。然天道有为，世上仅可存一人长生千年。故瞳氏有后之始，母体便只余三百年寿命。

瞳瑶不知不觉间活了一百余年，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不老不死，遂寻得终南天罡道人卜占，得知自己仍余二百年阳寿。此番光景，她想起了三阙。她想起了那夜残杀二人的可怖面孔。她要报仇，她要诛灭北漠之人。

彼时查夫子早已游历人间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年少时前往北漠学艺，后成北漠剑宗。查夫子自幼从母亲口中听闻家仇之事，得知其子为北漠效忠，十分不满，二人遂再不相见。

……

九

查可拟言尽于此，复饮一碗。

而我就是那个北漠剑宗。而派你来的灵瞳实则便是我的祖母，活了二百三十多年的不老不死的瞳瑶。她欲杀我，也正因我身为凉州子弟一脉，却成北漠剑宗。瞳瑶谓之“叛道”。

可是当年一战，凉州凋弊，我为求生存，来到北漠。我又何曾想过自己会被人强推到剑宗的位置？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北漠当今的千军将，知道我乃凉州之后，便偏要我坐这把剑宗交椅，以昭天下人凉州之败绩。千军以我父亲胞妹乃至祖母为威胁。我等虽名为长生，但父母祖宗之辈寿命已然有限。我固是有剑宗之能，可又如何一人抵挡千军，如何护我亲人。

小黄犬此番心中大骇。他忙对查可拟施以一礼。

说着便要起身回去告诉灵瞳此事。

查可拟起身拦住，言道，莫要如此。

山中四处有千军眼线，此番之前灵瞳派来之人皆是上来便砍，我无奈将其皆斩于刀下。若你此番完好归去，千军必定起疑。

说着，查可拟自床塌之下抽出一柄长刀，递与小黄犬，道，我自受胁迫坐上剑宗之位，便觉无味，早欲了结此生。故而我暗地娶了伺候我的胡姬，育有一子嗣。我已将胡姬遣回南诏，令其与我子藏匿起来。如今我已断绝长生之能，同我祖母一样，唯寿长不老尔。

此番，你就此将我斩杀，回去给灵瞳复命，告诉予她，我查可拟不曾忘却凉州子弟的血脉。说罢，不待小黄犬多言，直接冲上前去，用身体撞上了刀尖。

一种凉意自小黄犬的心中袭来。

……

十日后，灵瞳殁。赤瞳庄将灵瞳与查可拟尽葬于祖庙。小黄犬诛杀北漠剑宗的名声传出，天下撼然。但小黄犬早已不告而别，来瞻仰拉关系的各路剑侠扑了个空。

他已然找到了白雪剑仙。

长生不老，武艺卓绝，通晓天地。

查三阙与瞳瑶的孩子叫查夫子，是凉州人士。

而凉州自城破后，姓氏被剥夺，皆姓为凉。

凉夫子。

终

小黄犬与凉夫子对坐院中。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小黄犬这一去已是数月有余。

凉夫子说，他欠了查可拟一声抱歉。

凉夫子说，小黄犬的由来他推算过，可惜推算不到。但那条养大他的黄色灵缇，是已然修炼出妖脉的灵物。小黄犬当初是死在荒山的不知何朝的孤魂枯骨，是黄缇仙易了修行换了命给他。

……

是日凉夫子与义父家张灯结彩。

小黄犬挽着芰荷的手，跪拜黄缇仙与义父，跪拜了师父。

洞房里，他颤抖着掀开芰荷的盖头，看呆了眼。此刻他的心里似有万军擂鼓。原来，这就是“情窦初开”了吗？

……

月下霜天处，残酒谢花痕。
而今我独立，寥落思故人。

凉夫子立于凉州城阙之巅，眼望一轮明月升起。在月色下，浑身变得雪白。此刻，他又变成了昔年传说的白雪剑仙。

而那位讲着白雪剑仙故事的说书人，轻轻拍下了醒木，收起了折扇，合上了话本。明月楼上，瞳瑶的倩影倚靠在他身侧，面对着漫天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