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22 梦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再遇见他,不仅是他,连申克也不见了。
我想去他营房找,不然问问他的难友。可那是同性恋犯人的营房,他的难友都是同性恋。同类之间很容易辨认,就算我极力掩饰,还是被恩斯特识破,连一个直男都骗不过,更何况同类。我退缩了。如果恩斯特在,可以让他去问,但他出差去了柏林。
或许再等等,等恩斯特回来,但是,他那天的状态、声音、神情都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不会出什么事吧?
集中营里,暴行随处可见,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他不会在我眼皮底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吧?
我越来越惶恐,越来越不安。 我不吃,不喝,不睡,没法工作,没法休息,我不能思考,不能判断,我心里只有他,眼前只有他。回到宿舍,从黄昏到黎明,我几乎在窗前站了十二个小时,眼睛没有闭过一会儿,脚没有挪动半步,既没有看到他来,也没有看到他走。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是汗。
营里响起集合的哨声。
每天早晨五点,所有囚犯都必须到操场集合点名。在冬季,这是一天中最黑最冷的时刻,离日出黎明还有段时间。早集合时,军官一般不会出现,都是由卡波点清人数报给值日的军士。顺利的话,早点名要持续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所有囚犯起码在寒冷中站立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点名本身并不需要那么久,这也是惩罚改造的手段之一。
我穿上外套,戴上军帽,进入营区大门时,站岗的士兵向我敬礼,眼里满是疑惑。
我径直走向那片囚犯。我必须去找他。经管天很黑,但探照灯使操场亮如白昼,人再多,我也能找到,更何况粉红色三角很醒目。
一个值日军士挡在面前。“报告,长官,有何指示?”
我愣住,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烦躁地皱起眉,挥挥手,却没法开口,眼睛急切地向囚犯扫视,寻找粉红色三角。
僵持几秒后,值日军士才恍然大悟。“对不起,长官,新一批囚犯今天中午才能到。”
我的试验项目在营里有绝对优先权,每新到一批囚犯,便让我先行挑选。只是我从来没有亲自面对面地挑选过。
这正是今天鲁莽行为的完美解释。我严厉道:“下午?我可等不了。”
“那行,长官,请允许我给您带路。”
值日军士殷勤地为我指引那些相对强壮,健康一点,刚来不久的犯人,我不得不跟他一起在几千人的囚犯中穿行。我不能只找粉红色,那样会引起怀疑的。
为了找到他,为了不遗漏,我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第一次正视那些衣衫单薄,枯瘦如柴,如同鬼魅的错错人影。探照灯使他们的脸变成青灰色,每人都在四周投下数个影子,把紧挨着的同伴变得阴森恐怖。他们的神情有麻木,有疲累,有恐惧,有茫然。他们有的瑟瑟发抖,我以为是冷,因为我也感到很冷,我出来匆忙没有穿大衣,后来才知道是害怕,是恐惧。有人在我走过身边时尿了裤子;有人在我身后瘫软倒下,被同伴及时拉起。
我又冷又累,终于看到了粉红色。
“长官,前面那些都没有合适的吗?那这里更不会有了。”
我没有理会值班军士,更加仔细认真地一个个看过去 。我的心一直揪着,一直抖着,我觉得自己快发心脏病了。 渐渐的,希望变成失望,担心变成恐惧。他不在这儿!
他不在这儿!
他会在哪儿?
难道……
当走到粉红色三角的队尾时,我几乎要绝望地大喊,你在哪儿?我顾不得矜持,假装镇定,急返回去再找一遍。
但是我走不动了,也看不见,那些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暗。有人在叫:“长官……长官……”声音却越来越远。
“马蒂……马蒂……”是恩斯特在叫我,他坐在我身边。“可醒了!你怎么回事?吓死我了。”
我想撑起身子,恩斯特伸手按住我。“别动,好好躺着。”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了?”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我的宿舍,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怎么了?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一大清早跑操场上去干什么?你知道你造成了多大的混乱?要不是我连夜赶回来,正好遇上你在操场上晕倒, 你真的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了。”
恩斯特的话没有吓到我,因为我根本没在听。
“你以前发生过这种情况吗?”看我没有反应,恩斯特急了,用巴掌反复拍打我的脸。“嗨!嗨!马蒂!醒醒!快醒醒!”
顺着恩斯特的拍打,我的头转向他,失神地看着他。“他不在那儿。我天天守着,他没到申克这儿来。所以我到操场上去找,我都找遍了,他也不在。”我太心痛了,太担忧了,只这一句话,泪水就从眼角流下来,滑过鬓发,流到了耳朵里、枕头上。
“嗨!嗨!别这样!我的上帝啊!这还是你吗?”恩斯特一边拿手帕替我擦去眼泪,一边故作轻松地翻着白眼。“真是搞不懂你,你难道希望他去申克那里吗?”
“那至少说明他还活着!”我使足气力叫道,身体也跟着弹了起来。
恩斯特赶忙扶住我,“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别激动!我想他没事,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我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恩斯特。
“你躺下,相信我。”
我听话地躺下了,眼睛始终盯着恩斯特,询问他。
恩斯特不会骗我,看他那样儿,胸有成竹地笑道:“那天,你见过中国人不是?”
我点点头。
“然后,当天申克就走了。他是跟我一起走的。”
“走了?”
“是的,听说他太太快生了,他请了三周的假期。所以申克不会对他怎样,他一定没事。”
“可他早点名时不在?”恩斯特的判断并不能叫我信服。
“行啦,马蒂,难道早点名时所有犯人都在操场上?”
“规定是的,当然会有例外。”
“会有很多例外,是吧?你想啊,申克给他那么多特权,难道还舍得让他每天凌晨在寒风中站一个多小时?”
“可是……”潜意识里我本能地反驳,我觉得他只有在难友需要时才会接受申克的“好意”,比如药,比如食物。但我又多么希望恩斯特是对的。“可是申克不是走了吗?”
“行啦,马蒂。”恩斯特有些不耐烦,“我还以为,同性之爱要比我们异性来的爽快、干脆,没曾想……”
我也急了,没等恩斯特说完,就劈头打断他,对他吼道:“这跟同性、异性没关系,这是给逼的,你不是不知道他的遭遇,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感情。”
我的样子一定把恩斯特吓坏了,他一边对我摆手,一边像哄小孩似地说道:“好了,好了,我的少爷,你别急,我不说了,你别急,我叫‘教授’去了解情况,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你别急,好好休息,一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恩斯特说完,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终于,我恢复了平静,对恩斯特咧嘴笑笑,伸出手。“对不起,恩尼,我应该谢谢你的,没有你,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恩斯特也激动了,眼睛湿润,紧紧握住我的手。“什么都不要说了,马蒂,虽然,我没有断袖之癖,但是我珍惜我们之间的这段缘分。想想我们那一班同学,有多少能够活过战争,又有几个能够再重逢的。所以,我们是同学,是战友,是兄弟。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
“好了,听我说,马蒂,你知道这个很重要,以前你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我知道恩斯特是指我的心脏。我摇了摇头。
“那好,这次还不算太糟,休息一两天,会没事的。但以后,你必须注意了,你压力太大,这几天,你根本就没有休息,太疲劳了,你昨天都没有吃饭吧?”
我点头承认。
“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了。以后,要是再发生今天这种情况,就必须好好检查一下。好了,你先把药吃了,我一会儿送些吃的来,你好好休息。”恩斯特说着,站起身,把我放在外面的胳臂塞进被子里。
“恩尼。”我突然叫了一声。
“嗯?”
“你这样真像……”
“什么?”
“没什么。”
“什么呀!”恩斯特故意地拉长声调。“你可别……”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你像我妈。”
恩斯特一定给我吃了安眠药,在这样极度担心害怕的情形下我居然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好,时睡时醒,迷迷糊糊,老是做梦。
靛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如上好的中国青花瓷一般丰盈而夺目;蓝天下,终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千里冰川,万里雪峰。中国人就站在高山之巅,身着戎装。帽徽上,金属的雪绒花徽章(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同样熠熠生辉的还有他颈项间的那枚铁十字勋章。
(注:电影《音乐之声》主题曲《雪绒花》让雪绒花的大名传遍天下,雪绒花大多产于阿尔卑斯山脉一带。这种花通常生长在海拔1700米以上的地方,由于它只生长在非常少有的岩石地表上,因而极为稀少。雪绒花象征着勇敢,顽强,坚忍不拔,德国山地师用它来作为自己的标识,可谓含义深刻。德军的山地部队,与德国伞兵、装甲兵一样,是响当当的一支精锐之师了。他们人人佩戴有象征着荣誉和勇气的高山雪绒花标志。德军山地部队在二战中便以骁勇善战而闻名。)
我叫他,向他挥手。他侧过脸来,微微一笑,是我难忘的彩虹般的笑容。随即,那绚烂夺目的彩虹在我和他之间扩大,闪耀,晃我的眼,遮住他的身影。我急切地追过去,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梦醒了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身戎装,我不知道他得过铁十字勋章,我梦见的不是我熟悉的影像,而是……我感到天旋地转,胸前刺痛,重重地倒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