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位诗人。他是徐志摩的学生,受到过闻一多的赞赏,与陈梦家是好朋友,与吴宓是忘年交。他苦苦追求爱情,却在得到爱情不久后,就英年早逝。
我们就从一首诗说起吧!
1.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家门外,
我偷偷地踱进去又踱了出来;
一天的北风正带着雪花儿乱舞,
我抵住风抵住雪在你门外徘徊。
姑娘,我额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
我眼睑前的雪化成了热泪几行——
我发上,肩上,衣服上,满盖的是雪,
我好像穿了件缟素的丧裳。
姑娘,我想起十年前的曾为我阿娘穿上
凶惨的麻服映出了撕碎的心肠;
母亲的爱早断了我孤心的苦梦,
到如今只剩下父亲,还有——姑娘!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的门外,
雪上的足痕织成了怯懦的悲哀;
今早一阵雪化填满得无影无踪,
姑娘,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徘徊。
——方玮德《丧裳》
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就被吸引了!也许你会说,没感觉这首诗有多好呀。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饱尝过相思之苦吧?
某天晚上,天下起了雪。诗人思念挚爱的姑娘(大概雪夜最容易让人起思念之情吧,古代不就有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吗),实在难以忍受,于是披衣出门,朝她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思索着如何表达自己刻骨铭心的爱。
到她家后,诗人又犹豫了,不敢去敲她的门,一次次鼓起勇气,又一次次被自己的怯懦打败,踱进了她家的院子,甚至已经举起了手,但还是没有勇气去敲响那道门,最后又踱了出来。
就这样在她的门外徘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额头上的雪花开始融化,眼里的热泪滚滚而下,这热泪里,大概饱含着对那个姑娘不可能的爱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吧。最后,自己都快成了雪人,还是不敢敲门。
姑娘,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母亲去世以后,我早已把你当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爱。雪上来来回回的足迹,那都是我的怯懦、我的悲哀。第二天早上,足迹无影无踪,我的姑娘呀,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苦苦地徘徊。
2.
写这首诗的人叫方玮德,也就是我们今天要介绍的诗人。大家可能对他不太熟悉,那就听我慢慢道来吧。
生于1908年,死于1935年,他只活到了王勃、李贺的年纪。年轻的他在诗坛上一闪而过,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是一颗耀眼的星,他充满美丽和哀愁的诗篇,至今仍熠熠生辉!
方玮德出生于安徽桐城一个书香世家,六岁进家塾开蒙读书,打下了坚实的古文根底。十一岁那年,她的母亲逝世,这给他沉重的打击(开头那首诗歌的第三节说了这件事),但他坚强地忍受着。
在家塾学习几年后,他先后进桐城小学、桐城中学攻读。中学毕业后,不顾自己体弱多病,毅然徒步八十里去搭船,而后辗转到达南京报考大学,并于当年(1928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那时候可以说是全国NO.1的大学了)外文系,攻读英国文学。
3.
大学期间,方玮德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崇拜李白、托尔斯泰和拜伦。与同校法律系陈梦家(也是一位有名的诗人)结为诗友,互相切磋。
在他大二岁那年,“新月派”诗人徐志摩成为中央大学外文系教授,讲授欧美诗歌。小方深受徐志摩影响,走上新诗创作的道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和陈梦家一起成为“新月派”第二代诗人群中的代表人物。
开头的那首《丧裳》就是写于他的大学时代。我猜想那时候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懵懂而又深刻的爱情折磨着他,但年轻的他还没有勇气去表达,在一遍遍地犹豫徘徊后,写下了一首首动人的诗歌。
他在《丧裳》里,很悲伤地写: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的门外,
雪上的足痕织成了怯懦的悲哀;
今早一阵雪化填满得无影无踪,
姑娘,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徘徊。
他在《逃脱》里,很无奈地写:
女人,这次让我好好的走,
不许惊动一扇门,一条狗,
闭上你的眼睛,握紧你的手,
睡吧,象一阵风吹过窗口。
他在《诉》里,很委屈地写:
你唱着歌,流过那白云的半径,
我也唱,唱破我的喉咙,
一闪光赶着你雪白的翅膀飞——
你的影子再也追不回。
他在《海上的声音》里,很沉痛地写: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过,
她给我一贯钥匙和一把锁,
她说∶开你心上的门,
让我放进去一颗心,
“请你收存,
请你收存。”
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
我的钥匙早丢在海滨。
成天我来海上找寻,
我听到云里的声音:
“要我的心,
要我的心!”
他在《我有》里,貌似云淡风轻地写:
我有一个思念,
当我走过你的身前;
那像是一道山泉,
不是爱,也不是留恋
他在《秋夜荡歌》里,看似风平浪静地写:
八月的天掉下一些忧伤,
雁子的翅膀停落在沙港,
看不见一颗夏天的星光,
让路草告诉我它的仓皇;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的影子在我心上。
他在《世界,我要撑一张冷脸做人》里,似乎故作冷峻地写:
世界,我要撑一张冷脸做人,
我知道,我做不完欺骗的梦;
从今天,停住我最后的歌颂,
随你吹的是热风还是冷风。
他在《一只野歌》里,甚至歇斯底里地写:
总有一夜我打你的门口过,
我忍着心,偷偷的放一把火;
让你们从火星子里向外窜,
让你们哭,你们在人堆里钻,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你该认识我,
你该认识我!”
伟大的诗歌总是产生于悲剧,失恋的人写的诗歌总是比热恋中人写的诗歌(热恋中的人甚至都没空写诗吧),更打动人心。
方玮德,这个为爱而生的诗人!饱尝了初恋的苦涩,留下了一首首动人的诗篇。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那个姑娘是谁了,她是否知道方玮德的一片真心?她后来是否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4.
不过,我们知道的是,方玮德后来收获了真正属于他的爱情!
1932年夏天,方玮德从中央大学毕业,秋天跟随九姑方令孺到北京游览。当年12月份,在一个宴会上,他认识了当时清华四大校花之一黎宪初(著名语言学家、北师大教授黎锦熙的女儿),并且一见钟情,不能自拔。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当晚,方玮德在给九姑方令孺的信中就说:“九姑,糟了。我担心我自己今天已爱上了一个人。我怎么办?作一次军师,告我应当怎么办吧?”信里还说黎小姐如何“天真浪漫”,如何“聪明”,如何“朴素”,信的最后说:“九姑,我发愁!”
两人后来在宴会上又见五六次,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就因为兵乱匆匆分别了。 黎宪初回到故乡湖南湘潭,方玮德先回了南京,转年又到厦门集美学校教书。
分别后,方玮德同学就开始用自己的笔追求爱情,也就是写情书,前前后后写了好几百封。(可惜后来这些情书遗失了,否则还能给我们这些后来人参考参考)但黎小姐对小方同学时而应和,时而犹豫,这使他非常痛苦。
他曾对人说:
“我追求黎小姐好几年了,我的心像火一般在燃烧,她却像一座冰山那样冷酷,她把我献给她的赤心在高跟鞋下面踏个粉碎;但是奇怪,她这样虐待我,我虽然感到万分伤心,却一点儿不恨她,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她越拒绝我,我越觉得她可爱,越显得她高贵,显得我渺小;我把她比成上帝,比成我生命的主宰,她是我生命的源泉。”
“我明明知道她是不属于我的,可是我要热烈地追求,死心塌地的去爱她,即使她把我献给她的心丢给狗吃了,我仍然始终不变地爱她。”
可见他爱的多么深沉、多么热烈、多么让人感动!
经过长时间的苦苦追求,一封封动人的情书最终打动了黎小姐。身在北京的黎小姐答应了小方的追求。
爱情来敲门的同时,疾病也找上门来。哎,可怜的小方,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他!厦门潮湿的天气,让他先患痔疮,后患膀胱结核病,于1934年返回南京,后又到上海治疗,才稍有缓和。
不过,他还是坚持去追求自己的爱情——毅然抱病北上,在路途中,病情更严重了!可能是因为爱情的力量吧,小方的病虽然已经很严重,但他仍和黎小姐谈笑风生,共游北海,翩翩起舞。即使同在北京,也书信频传,表达着说不尽的浓情蜜意。我想,他短暂的一生中,最快乐的就是这段日子吧?
不过,病魔并没有放过他!疾病逐渐加重,他先吃中药,后入院治疗,但医生也无计可施。方玮德于1935年5月9日下午2时逝世,年仅27岁。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黎宪初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5.
方玮德是一个为爱而生的诗人,他一生都在追求爱情,他写了很多诗,大部分关于爱情。
所幸,他最终也得到了苦苦追寻的爱情!
爱情,让他的诗歌不朽;诗歌,让他的爱情永恒!
他死后,黎宪初在《哭玮德》一文中写到:
玮, 你是不是到人间来骗骗人玩的? 你就有如一朵云霞在我眼前一闪,你的光芒照耀得我眼花缭乱,使别的一切全暗淡而眼里只有你的时侯,你走了,去了!我呢?玮德,告诉我,该怎样打发走我后面的一大堆愁苦日子?我想你想得日夜悲泣,你可伤心?我终日蜷伏在我的小小暗暗的寝室里,那里面有你的照片,我日以鲜花供奉你,我对你垂泪,叹息,痴望。如今我只欢喜寂寞,我怕人,怕阳光,怕声音,只希望一切是静,是朦胧,我知道我的玮玮会轻轻地走来看我,我抱着一颗惨痛破碎的心等你来医治弥补。你可真的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