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那个寒冷的冬夜，在T2的货场。在一大堆箱子之中，它尖叫着，剪开狗笼，抱它出来。这是个墩实的小家伙，四肢像四根小树桩，一口气喝掉了半盆水。从昆明到北京，它坐了三个多小时飞机，口渴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摩西。
它从小就是一只桀骜不驯的狗，和乖这个字没什么关系。如果它偶尔乖了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病了，二是累了。2006年是我和摩西战斗的一年，为了改掉它在地板上尿尿的习惯我用了一万种办法，有一次甚至陪它在卫生间里呆了十几个小时，都以失败告终。我还曾经把它关进笼子，然后制造自己出门的假象，结果它在笼子里连续叫了一个小时，最后我扔掉了笼子，服输了。这只狗太倔强了，哄它没用，吓唬它没用，打它也没用我自己还心疼。算了，它想怎样就怎样吧。有狗友说，金毛一岁之后就是天使，我等。
摩西长得特别快，那时候一天一片钙片都补不上它长大的速度，整天在二楼平台花园疯跑，有时候跑着跑着就抽筋了，这时候它就乖了，哼唧着在我怀里让我给它揉腿。一岁之后它看起来就完全像一只大狗了，但是，没有变天使，变得更混蛋了。首先是巨馋，它能在我去厨房端菜的瞬间扒着餐桌把我端来的上一盘菜偷吃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次摩西偷吃了半高压锅的炖肉和肉汤，结果它的胃肠受不了了，又拉又吐，我回家一看，厨房和客厅一片狼籍，肺都快气爆了。至于咬电线、叼厕纸也都是它常干的事，被训斥的时候它会把头贴在地板上，偶尔翻着眼睛偷看，我又气又觉得好笑，也气不起来了。
除了吃之外摩西最大的兴趣是探索未知环境。它不再满足于二楼平台花园，一不留神就跑下台阶，在院子里闲逛。我已经追不上它了，只能气喘吁吁的远远跟着，好不容易凑近了，还得蹲下来好言相劝，骗到身边才能把它带回家。有一次它跑到了隔壁的四区，死活都叫不回来，大冬天的早上我和它在外面僵持了三个小时，又冻又气，开会都耽误了。
朋友说，摩西是到发情期了，远远闻到雌性的味道就失去理智不懈追踪。后来我觉得不完全是，跑丢了这种事摩西一年至少要干上一两回，它不可能一年四季都是发情期。13年，摩西经历了最严重的一次跑丢，我在三区周边到处贴广告，悲哀的认定摩西这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十几个小时后妹妹来电，摩西找到了，被陌生人带回了家。我接到它的时候发现它脖子上的链子都挣断了，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我摸着它的头，语重心长对它说，看来这次你险些就变狗肉了，为了避免你变成狗肉，我们去做个手术吧。
我一直放任直流的养着摩西，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怎么活着舒服，我就该让它怎么活着。朋友有时候逗它，让它握手、打滚，它都不会。它不是学不会，是我根本不让它学这些。我的狗是我的家庭成员，它不是为了取悦人类而存在的。去势手术这件事我犹豫了很多年都没有下决心做也是这个原因，我舍不得，它再流氓也是它，我不愿意让它改变性格变成别的狗。但是这次不行了，万一它真的丢了被人做成了狗肉比变成太监要惨一万倍。
我觉得这是个大手术，联络熟识的医生、医院，用进口的麻醉药，忐忑不安地目送它进手术室，各种担心它不会再醒来。不料麻醉药力一过，摩西一翻身就站起来了，看样子立刻就要跟我回家。医生惊了，说没见过这样的狗。我也惊了，人变太监也要躺上个十天半月吧？在医生的劝阻下摩西还是住了院，总得观察一下防止伤口感染。过两天我去接它的时候它正在笼子里狂叫乱撞，一点不像温顺的太监。医生说你赶紧接走吧，你的狗住不了笼子。我点了点头，它从小就不能在笼子里呆着，对于摩西来说，相比失去蛋蛋这件事，失去自由更加不能忍。
我养的狗跟我一个德行，脾气倔强，自由散漫还又臭又硬。摩西拒绝搂抱，再亲近的人也不行，即便是我，也只能在大声勒令之下才可以抱它一会儿。这不符合常理，金毛是最依恋人类的狗，但摩西始终拒绝人类这种表达方式。后来我想明白了，摩西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宠物，它是一只狗格独立、有尊严的狗，它不是孩子，拒绝任何对孩子的表达。我只见过我的小侄女抱过摩西，那时候的摩西就像一个宽容的老者，任她在它身上又搂又抱又骑，怎么折腾都不急，烦了就装睡觉。
像所有金毛犬一样，摩西最爱玩捡球游戏。我认识的狗里面，没有一只比它速度更快、更能抢。平台花园宽度有五十米，我一遍又一遍抛球，它一遍又一遍捡回来，冲出去的时候如离弦之箭，以至于扑到球的时候经常刹不住车，回来的时候志得意满，叼着球高昂着头，一路小跑一路得瑟，一不小心掉地上了就赶紧叼回来以掩饰尴尬。我抛球抛得胳膊都酸了，它还乐此不疲。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带两个球，在它刚刚捡回第一个的时候抛出第二个，不给它喘息的机会，不过摩西很快就识破了我的诡计，它不再把球送回到我手里，叼到球就拐弯在草坪上休息。于是局面变成了我追它，我一凑近它叼着球就跑。
这是一只高智商的狗，有时候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它在分析状况，然后做出判断。在捉迷藏游戏里面我永远是失败者，除非我直接上电梯回家，否则迟早被它找到。有一次我在树丛里藏得都累了，听着它一趟又一趟呼哧呼哧的在树丛前面跑过，正偷笑间，它的大头伸进了树丛弄了我一脸口水。我狼狈不堪的爬出来，摩西得意洋洋的小跑开了，摇晃的大尾巴分明在说，我是一只寻回猎犬啊，老本行是找野鸭子和野兔子的。
养一只狗并不比养一个孩子更简单，因为孩子会长大，总有一天会照顾自己，而狗不会。我经常出差，一走一两个月也是家常便饭。这么大的狗，托付给谁都是个沉重的负担。我特别不愿意寄养摩西，同时又很难启齿请朋友帮忙照顾，在很多两难时刻，父母劝我把它送人算了，你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养狗，即便在北京也是早出夜归，摩西在家里眼巴巴等你一天，太可怜。他们甚至帮我选好了主人，我也几乎动了心，但是一看到摩西的眼神这个念头就瞬间被打消。摩西不会说话，但是它什么都懂，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令它真正听话，这意味着它认定了我是它唯一的主人，我不能辜负它，无论怎样艰难我都不能把它送给别人。于是我和摩西商量，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去狗场住一段，我出差回来第一时间就去接你。摩西卡巴着眼睛，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但是每次从寄养场接它回来它都特别开心，跳下车会自己去等电梯， 然后自己跑到家门口。它应该知道，不管它临时住在哪儿，我会来接它，家一直在。
十一年，摩西陪着我一起经历了太多事。有欢笑、有泪水，有悲伤、更多的是纠结。摩西能够感知我的情绪，我开心的时候它围着我转，骚扰我，让我带它出去玩。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它会让我自己呆着，或者趴在我脚边偶尔摇摇尾巴。它也知道我好多秘密，都是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深夜我唠叨给它听的。它是个好听众，从来不打断我的诉说，也不假惺惺的安慰。它只是听，或者用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大狗慰藉心灵，孤独的时候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彼此相依为命。
14年我住到了大兴，新公司，工作更忙了，出差更多更长，幸好有位我最信任的、也是最爱狗的朋友帮我照顾它。摩西在新的小区混得不错，有好几只朋友，居然还有了一个女朋友，来了一场黄昏恋。它叫YOYO，是一只乖乖的母金毛。说来令人称奇，没有任何狗敢和霸王摩西抢球，一是抢不过它，二是即便抢到了也可能被咬，只有YOYO可以，球在它嘴里的时候摩西只敢眼巴巴看着。摩西在它面前俯首贴耳，完全是个怕老婆的形象。它们俩最爱的游戏是躺在地上抱在一起互咬，有时能连续咬半个小时也不觉得无聊，咬得脸上、脖子上都是口水，特别恶心。
朋友忙的时候，我会把摩西接到大兴跟我住，公司的同事也都喜欢它，因为它不叫也不闹，每天出去遛两趟就行了。它在小区的阳光草地上奔跑，金毛飞舞，但是没有当年那么迅猛了，跑一会儿就趴着喘一会儿。我看着它，想起它已经十岁了，按着金毛相对人类年龄的推算它已经快七十了，这样的晚年还算不错，并不孤独。我预想摩西这么好的身体至少要活到十五岁吧，我们还有几年的好时光，不料这个美好的预想在这个初秋突然落空。
国庆节前，朋友发来消息，说摩西的状态不太对，竟然剩饭了。我没有太在意，因为晚些时候她又发来消息说，摩西偷了个鸡腿吃。我还在开玩笑，这是馋了装病吧？朋友还是不放心，带着它去做了个检查，医生说内脏里面有肿块，但不能确定在哪里。七号下午，我正在海边拍摄，噩耗传来，摩西确诊肝肿瘤，双侧肝都长满了，并已经有腹水，失去手术意义。我心有不甘，问摩西还有多久，朋友回复，医生说最多两个月，但是我感觉它快不行了，你尽快回来。我马上向剧组请假，而此时一个叫艾利的台风正横亘在永兴岛和三亚之间，没有船能来，也没有船能走。八日上午，摩西被送到医院急救，肿瘤压迫了它肝脏的所有血管，疼痛让它浑身哆嗦，朋友已经哭成泪人。妹妹和妹夫赶到医院，摩西的朋友们也全来了。医生说，摩西最多还能撑十几个小时，要不要它这么痛苦？这个问题发给了远在永兴岛上的我，我知道摩西等不到我了。十二点半的时候，摩西走了。
我四十几岁了，看过些生老病死这些事，我能接受摩西病亡，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没陪在它身边，这种痛苦让我寝食难安，在卫生间里暗放悲声。一场台风令我和摩西从此阴阳两隔，毁了我对它的承诺。此时我依然困在西沙，而我的摩西冻在冰柜里，不能入土为安，一想到这个我就百爪挠心般的难受。我要尽快回到北京，抱起它冰冷的身体，把它火化了，送它最后一程。我会把摩西的骨灰撒在二楼平台花园的树下，这里是我们曾经的家，是它生活了七年的地方，倘有灵魂，这里不会令它感到陌生，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样子。
我会梦到它吧。在梦里它依然会向我飞奔而来，两只耳朵上下搧动，一身长毛随风飘舞，神采飞扬。
补记
摩西下葬了，没有按着原来的计划。因为在摩西走后的第四个早晨，它的女友YOYO心脏病发，也走了。
其实YOYO才八岁而已，虽然心脏不好，家长也从未觉得会危及生命，至少，不会来的这么早、这么快。
所有人都认定YOYO是追随摩西而去了。在摩西离开后的那几天，YOYO一直住在摩西家里，它在屋子里到处寻找摩西，两只狗都有自己的垫子，从来都是各睡各的，而在摩西离开后的那天晚上，YOYO睡在了摩西的垫子上。它知道摩西不会再回来了吗？我想后来几天，它肯定知道了。
狗的世界其实我们并不懂，摩西和YOYO除了啃咬游戏之外是否彼此许下了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誓言我们无从知晓。而摩西走后YOYO的抑郁情绪会导致心脏病加剧进而病发是可以说得通的，这一点上，人和狗一样，除了那些没心没肺的。YOYO等了摩西四天，十二日早晨遛弯的时候颓然倒地，再也没醒过来，在摩西和它经常打滚啃咬的地方。
我开始相信狗狗之间也存在爱情，更高级的是，它们是精神恋爱。我们特别遗憾于两只狗在相遇之前都做了绝育手术，否则这段感情会更完美，也会给我们留下几只小摩西和小YOYO，这是永远的遗憾了。我最终决定把摩西和YOYO葬在一起，生不同衾死同穴，摩西和YOYO地下有知，应该会很开心。
在这个有树的山坡上，明年的野草会格外茂盛。摩西和YOYO的尸骨会化为尘土，而我们的思念不会断绝。祝它们在天堂幸福，愿天堂没有肿瘤和心脏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