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过梨吗?
答案大概率是吃过,一种吃起来一般的水果。
在我眼里,梨不止是一种水果,更是便宜的代名词。所以当在超市看到两块多一斤的标价,心想这不是疯了吗,这东西能值两块一斤?在老家收购的时候,它低至几分几厘。
每到夏天晚上,合肥小区门口、路边、高架桥下面,停着好多三轮车。堆着满满一车西瓜、香瓜、梨叫卖。吃完饭去公园散步,路过三轮车,目光稍稍扫过去。“看看梨不,才从老家拉来滴,甜滴很,来尝一块儿!”。卖梨的女人在我往车边靠的时候,已经麻溜儿地拿刀削了一块梨,伸长胳膊递过来。
卖梨的女人拿个袋子给我,我往里挑,她也往里挑,“这个好,都甜滴很,看这个多强……”。她麻利地往里装,像是要把袋子装满,直到我说够了,才放到电子秤上,称完还送一个小的。整个操作流程,跟在马井街买东西一个样。
买来的梨直到快放坏了,才去吃,因为不喜欢。如果问我最不喜欢什么水果,那就是梨。小时候家里有梨园,采摘酸梨花、烘花粉、点梨花(人工授粉)、打药、揪梨骨朵、下梨(摘梨)、卖梨的整个流程,像齁甜黏腻的梨汁,粘在我的记忆里。以至于看到梨,就想起初秋毒辣的太阳下,堆在过底下成堆成堆香甜熟透了的梨,萦绕着一群苍蝇。从花骨朵到黑成一坨的烂梨,见证了它们短短的一生。
提起梨,不得不提起邻居一大爷,一位几年前离世,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人。因为写文章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实际的用处,既带不来钱又浪费时间,多次提笔想写,想想又算了。为了生存,疲于奔命,一刻不得停息。
邻居大爷是种地的商人,有些人,如果你见过他,就会知道何为天赋、何为命运。所谓环境、认知、家庭背景,在天赋面前,就像玻璃门上的薄雾,擦一下就能看到门外的风景,而命运的转变,在于是否愿意推开那扇玻璃门。
在农村,不跟钱扯上关系,也能过一辈子,种地是最重要的。这位大爷的天赋之处在于,在一个货币几乎不流通的地方,看到了商业背后的逻辑。
外地商人开着收割机过来收割小麦、玉米,犁地,收豌豆、花生、梨、猪,都会先联系他。如果三姓庄有商务部,那他就是负责人。
他家在九几年安装了电话,是村里的第一批。随身带着一个本本,手写着徐州火车站的时刻表,通往全国各地。本本上,还有外地商人的电话号码。2012年我大一,那时网络已经普及了,他还是很热心的从记忆里搜索出全国铁路地图,告诉我应该坐哪一趟车,甚至知道几点发车。当时觉得这是个特别牛X的人,他在中国农村的正中心,却知道全国的铁路航线。说着徐淮方言,和江浙一带吴侬软语的商人做生意。天知道他们如何讨价还价。而2012年,是我第一次走进城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冲出山海关,走向三姓庄之外的世界。在那之前,梦想是在三姓庄种一辈子地,顺便当个乡村教师。
三姓庄的最后一排房屋,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我在那里长大。很多个无聊的午后,坐着小板凳靠着老旧的堂屋木门,看不知道从哪里淘汰下来的旧书:格林童话、余秋雨文集、路遥文集、劳伦斯诗集、老舍文集、红楼梦……,还有一本紫色封面的书,怎么都看不懂,书名是动机与人格,至今记得。农村太无聊了,那几本书,翻来覆去的看。
2024年端午,在北京,偶然走到老舍先生家门口。那时是傍晚,初夏的天气晒得地皮发烫。逛一天景点很累,一屁股坐在他家门口台阶上。想想十几年前的黄昏,坐在三姓庄的小板凳上看他的书,十几年后坐他家门口歇脚。觉得人生真是神奇又恍惚的事,那一刻,才感觉到,原来老舍先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住着不大的房子、矮矮的院墙、就连大门都是小小的,跟我家堂屋门差不多大。区别是,他家旁边是故宫。
我家旁边是邻居大爷的家,不知在他短短的几十年,有没有去过北京,不知从他本本里的火车时刻表,坐过几趟列车。从记事起,他跟普通的庄稼汉一样,长年在农村待着,自己种着地养着猪,同时张罗着村里庄稼收割、经济作物买卖、还有附近几个村婚丧嫁娶的大席。如果权楼大队有行政综合部,他绝对是其中的优秀员工。大概率,年轻时候,他是出去过的。他家院里种银杏树,几十年前,三姓庄不知道什么是银杏树。火车时刻表,不只可以走出去,还可以让别人走进三姓庄。
那大爷可太热心了,不管大事小事,总想给点建议、帮帮忙。经常见他双腿支愣着摩托车,在半路跟人闲谈。作为三姓庄卓越的摩托车骑手,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酷暑严寒,大爷喝两斤酒,都不影响骑摩托。
初中时骑自行车去澡堂子洗澡,出来发现自行车被人认错骑走了。我这样慢腾腾的性格,一点不慌,去街里买点瓜子,坐在澡堂门口磕。一边等自行车送回来,一边听澡堂老板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她妹妹。
妹妹外出打工谈了个对象,姐姐和姐夫去对方家里看了,说除了三间屋,没有别的东西。姐姐一边往锅炉里铲炭,一边抹眼泪,说爹娘走的早,从小把你拉巴大……,很穷的不行,日子没法过……。她妹妹也跟着哭。老板娘的小孩,哼哼唧唧的凑小姨身边撒娇,被她妈一句话骂回去了。别烦你小姨,一边玩去……。
正听着八卦呢,大爷也来澡堂子洗澡了。问我自己来的吗?在等谁?我说自行车被骑错了,在等车送回来。大爷扭头就去找老板了,吧啦吧啦说了一堆,让老板帮忙找自行车。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多岁了,能够处理这些事情,但还是感激他找老板理论。哪怕我爹来了,都只会让我等。
三姓庄的北面有一片梨园,好大一片,每家至少占一亩。到秋天梨熟的时候,邻居大爷会联系人来收,装梨的纸箱上写着砀山酥梨四个大字。三姓庄属于萧县,从此后看到超市的标签上写着砀山酥梨,只会噗嗤一笑。
在他生命的后几年,村里不让农户养猪,改为统一猪场养。多出来的时间,大爷开着三个轮的摩托,拉着他媳妇和村里一群老娘们儿去砀山看梨花、附近大庙里烧香拜佛、赶大集,这群几乎没有出过马井镇的农村妇女,人生中最浪漫的事,也许是大爷带着做的,连她们的丈夫都不曾想去做的事。他们只会觉得,洗衣做饭生孩子种地,才是庄稼人该做的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对生活依然满腔热情。
真实的人生不像书里的故事,写的有头有尾,循序渐进。人生总是结束的很仓促,他从检查出生病到离开,就几个月的时间。过年时还见到他,下次过年回家,只看到他家墙上贴着办白事的大纸,上面写着各人的分工。某某负责上菜、某某负责盘子碗、某某负责迎盒子……。至此,三姓庄商务部负责人、权楼大队行政综合部优秀员工、摩托车卓越骑手,结束了他热热闹闹而又短暂的一生。我想,他推开了那扇改变命运的玻璃门,把机会留给子女,自己又退回来了。
三姓庄的日子还是平静的过,有人结婚、有人生娃、有人挣大钱。好像没人提起他,好像也没人忘记他。他好像来世间走过一遭,又好像没来过。像所有,在三姓庄逝去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