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

天地只剩红白二色罢了。

这又是一番战场;人声鼎沸中,有人驻足不前,有人轻皱眉头,在大汗淋漓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厮杀得不分你我。师徒身在其中,各自执筷,相对无言,一时间在一片熙攘中杀出阒然的鹤立鸡群。

好了?小黑问,

无限摇摇头,并不为所动,“再等等。”

高手过招。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更是一场无言的争斗。

白汽蒸腾中,一锅汤把天地都分划南北。

没有什么事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现代人的生活词典中将火锅同万能灵药挂钩,涵盖各种业务范围,适用于任何心怀鬼胎的场合。 小黑忙得脚不沾地,师徒聚少离多,临走前无限拉住他:走前请你吃顿火锅吧。

见一面,叙叙旧。无限说。

师徒太久不见,见面聊聊也显得生疏了。除了饭桌上一来二去并无寒暄,红白汤各自咕嘟咕嘟地翻滚出热气,筷子下锅,偶尔交错。

无限在南边,小黑在北边,如同他一沾辣就忍不住烫得跳起的猫舌头,呆不了南方似乎是火气深重的地带,尤其是夏天,火炉似的天气烘烤,将年轻人的白t浸湿,一头活泼的淡色短发也湿答答地粘在额间,暑意浓缩在头顶一盏光下袅袅升起的白烟之中。 他伸手将濡湿的前额发拨开,便看见一双清亮又惶恐的眼。

最近可好?无限首先开口。

此时开场白倒了个个儿,每次回家都滔滔不绝的徒弟,些许年不见也沉静了下来。此时师徒简单答着话,不同上次离家时仍稚嫩的少年,眉眼早已长开,裹在一具漂亮的人类躯壳之中,似乎如鱼得水。

嗯,最近挺顺的,师父不用担心。小黑咬着筷子,回得模模糊糊。

小黑并不总是直视着无限的眼睛说话,师父得微微低下头,才看得清他。 小黑心里也长了根反骨。过去他的眼神总是将心底的炙热暴露得一干二净,没有保留。如今学会了遮掩,却总在眼里盛满一把细碎的温热,将蛛丝马迹留在台面上。

“有什么趣事同我说说吧。”无限主动问着。 小黑思索片刻,一轮火锅下去,便和汗水褪下一些最初的紧张。但他依旧执拗地不肯抬起眼,只愿简简单单地吃菜谈天,帮无限满了一杯缀着冰块的乌龙茶。

罢了。乌龙茶是市面上哪里都有的卖的便宜货,无限思绪飘远,没来由地想起很多年前二人一起在有星星的夜里对月饮的甘釀。

小黑话中有几分保留,只跳过他本人近况,不碰那些疑难杂症。 还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无限觑着他,心里有一些失落。 小朋友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总归是不能让他知道了。

然而一切早有预兆。许多年前小黑发奋练功险些走岔,伤了身子。无限不压榨徒弟,练功走岔这种事的发生很蹊跷,自然要好好追问一番。

不想小朋友也有嘴硬的一天,不肯说为什么突然不要命似地加倍努力,对着无限一言不发。最后在若水一顿好说歹说下他总算是吞吞吐吐,小黑说,想要成为配得上师父的徒弟。 若水在里屋劝着,无限在外室听着。

这句话出口,无限便对于整桩“案情”内心已经猜中了七七八八。 在太过聪慧的师父面前,再过谨慎的爱意也能了然于心。

小朋友以为是单方面的暴露,日后自然收敛许多,面上也学会了一分不动声色,将此事搁置不提。 搁置不提不代表心无惶恐,无限察觉到此事过后小黑愈发忙碌了。

直至今天,无限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他了。而见面初便是一来一往几句试探,总怕是言语中的陷阱会不小心伤到对方。

有道是潜龙,勿用。一锅浓汤刚刚煮至滚烫,话题险险展开,于是对待彼此都多了一份谨慎与克制。

只是,无限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也不由得多出一丢丢欢喜。小黑长大后褪去了少年气,没了婴儿肥,脸颊也显得瘦削一些。但少年心不会轻易被磨灭,偶尔眼光交错,猫儿的眼神依旧滚烫。 细密的情感如杯壁上冰化的水珠,滚在握着杯子的手心里感到一些冰凉。而在意识到此份情感为何物的当下,小水珠也将要汇成小股溪流,而在日后便会发扬成极为壮大的一支。

那些谨慎的东西也开始在心底发芽了,在夏日燥热难耐而昏黄的灯下突然被浇了水,开始噗噗成长起来。

乌龙茶不含酒精,但不免得会让人感觉到一些醉意。 灼热之下,无限别开目光。 二人各怀鬼胎,埋头不语,都需要一顿火锅来掩盖自己。

他日再相逢。店外头,属于夏日的雨水细细密密。下了火锅店的台阶才发现雨水打湿了沥青地面,积起一些小水洼,城市的夜里映着闪烁缤纷的霓虹光影。

无限不习惯带伞,出门的时候却有一把伞打在头顶,刚刚好遮住肆意蔓延的雨点。小黑撑着一把大伞,将伞面微微倾斜,留了半个肩膀给夏夜的雨水,无声地邀请着。 无限嘴角多了一丝极浅的笑意轻轻揽过他的肩,进到伞内。

有些过界了。还好雨伞遮住了脸,无限只能感受到一阵细微的颤抖。

回家吧。他笑着说。

时间趋近于半夜。家中陈设没有变过,一切从简。无限抬手打开灯的一刹那,温馨的暖光瞬间挤满了整个房间,能将蒙了尘的灰暗尽数驱散,是许久没见的人间烟火。房子白日朝阳,到了晚上星星点点。打开几扇落地窗,夏日晚风钻进脖子里搔着痒。

沙发还是软绵绵的,搁着几个小黑喜欢捏的抱枕。 小黑把埋进抱枕堆里逃避对话。刚刚洗过澡的身体还很放松,夜风从宽大的衣袖里钻过又轻柔地跑开。

小黑在外起早贪黑,回到家呼呼大睡,呆在总是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很少有如此闲适的时刻可以坐在沙发上数城市里微不足道的星星。一个人住没有这样的烟火气,他数星星数得很是心不在焉,心思总是飘到浴室传来的水声那边,像是心上隔着一层毛玻璃。无限换下的衣服叠好了放在一边。

师徒久不相见,无限这回来见他的时候很是少见地换了身很不一样的衣服,白衬衫依旧是熨得一丝不苟,衬得腰身挺拔,也不曾沾上汗水。小黑想起自己白天穿的衣服沾着汗,看起来大约是狼狈得多。

听说无限有空见一面,小黑回来地既是快乐又匆忙惶恐,忘了带几件换洗衣物,只好借了件无限平时的衣服睡觉凑合一晚上,不过好在这份狼狈此时也随着洗衣机轻微的轰隆声卷进晚风织就的梦里。

梦里还是他,仿佛一个永恒的主题。 不知何时水声也停下,水滴还沿着无限的长发滴滴答答。师父从浴室出来就看到睡在沙发上一堆抱枕中的徒弟。

他蜷着身子,像他小的时候那样,小奶猫缩成一团黑色的绒球躺在一堆他喜欢的抱枕上。 那时也是今日,其实没有什么发生过改变。 克制过的情绪在入夜后会有一些泛滥,或许是因为入夜后才能有一些肆无忌惮。

梦里无限轻柔地抱着黑色毛球入眠,对他道晚安,在额头印下一个晚安吻。 心思细密的人,总在睡着后才敢道晚安。于是无限心中又响起那句忠告,

记住,潜龙勿用。有爱不必言说,隐蔽的爱意藏在心里最好。 然而那个吻轻飘飘地好像棉絮一般,梦里还是醒着也并无分别,都重叠在了一起。

白日天光冲淡了昨日的温存。小黑一大早就要出发,来不及吃早饭。无限对于自己的厨艺有些自知之明,到车站的时候给小黑兜里塞了两只煮鸡蛋。又摸摸他的头,搞得一头蓬松的发丝微乱。

夏日清晨也有些微凉,罗小黑大男孩套了白t和浅色衬衫,穿着一双洗净的白球鞋,牛仔裤卷到脚踝,破了几个洞,长手长脚地拎着一只行李箱。 和当初胖乎乎的小孩到底是不一样了。从前是可爱,现在是踮着脚才能摸到头。

走前抱一个吧。无限张开怀抱。

于是小黑细瘦的胳膊轻轻围住无限,像是作为一个摸头的回礼一般,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额边的发丝在微风中交缠。缱绻到来的前一秒才放开,分享过短暂的温暖。 小黑扭过头去,对成年后的拥抱这件事很不习惯,便摸了摸鼻子, 掩盖尴尬的普遍手段。

那…师父我走啦。

嗯。无限淡淡地应了声。

松开相握的双手,将最后一刻的暖意藏在手心,一如既往地把手放在背后。 还好,什么都还控制得很得体。 清早的车站拢着雾气,小黑的眼睛因此在雾气中显得模糊不清,像是一点点寂寞和将下的雨徘徊在头顶的天空。

无限将手放在背后,与那双绿眼睛对视,腹中便不可避免地有一些骚动,鬼胎像只不安分的蝴蝶,闹腾着,眼看着要风起云涌。

小黑说他要走了。

“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无限看着他踟蹰的脚步。

狡猾!好狡猾,把问题主动甩到对方身上,这样就不用自己表白了。为人师长,这大概就是唯一的好处,但这一刻他仍感觉胸口的蝴蝶将要破窗而出。

“有。”小黑答。

——心怀鬼胎,是隐隐作祟的妄念在蠢蠢欲动。

然而求而不得才叫妄。小黑不好求而不得的爱情,但他此刻却突然不想说出口了,

他走回去,

三步,

两步,

一步,站定,

背包落地的声音,然后稍稍弯下腰,

继续那个昨夜没能进行下去的吻吧。

都说事物发展初期要小心谨慎,刚动情的时候最好不动声色,静待时机。 但此时此刻或许并不需要等待吧。

无限闭上了眼,让那温热柔软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唇,是舌,接着是尖利的牙齿,细细啄着,好像下一秒就能细密地吻出血来。

他便轻轻环上他的腰,热度紧贴着胸膛和那逐渐加速的心跳声一起逐渐扩散。不知道吻了多久,两人都忘了应该出发的时间。

数年的等待缩短在这一瞬间。而那日渐壮大的鬼胎,也就这样轻易地死在腹中了。


End.

潜龙勿用,隐喻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较好,但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举妄动。(by 度娘)

师徒无差,双向暗恋梗。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越在心动的初期越是该隐忍,但隐忍不得,克制的出口是相拥相吻,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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