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冬至,村上的人已经开始陆续搬迁了。拾掇好新家的人都想在年前高高兴兴的住进去,在新家里热热乎乎过个年。新房子在春节的鞭炮声里驱邪热房,那是最好不过了。过年的时候,村上还会有社火,壮年小伙子们踩着鼓点在各家院子这么一转,各种挪腾跳跃,家宅平安,子孙无虞。
慧慧跟成信老汉算是搬家早的人那一群里,养老院落成没几天,水电一通,他们就先要了两件房子住进去了。养老院极其简单,联排的一座房子,背西朝东坐落在马路边上。院子并不大,只是一味的长,等于在房子的四周砌了一座院墙,铁栅栏大门。
房子不大,但是视线极好。一出门就是新村村口,大马路边整天车来车往,比起之前成信老汉的老宅,真是热闹极了。成信老汉住了一辈子地坑庄基窑洞,第一次住房子,觉得无比方便,出门是院,进门是屋,院外就是大马路。几步间就是别有天地,这让他无比享用。
大马路上早些年就在两边栽好了松树和柳树,即使快到冬天,看起来也绿绿的一片。成信老汉对这个决定很满意。不用花一分钱,也不用劳神,就有新房住,位置还不错。只是这个敬老院,只提供给孤寡老人住处,并没有厨师,等于还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慧慧却对这个新地方烦死了。房子两间,只有一个门,也就是一个套间。说是两间,其实特别小,因为这是老柴房的盖房习惯,等于立了一面墙,只在一边砌房子,这面墙就是房子的承重墙,等于只是半边房子。所以两间房子的实用面积确实很小,一个炕,再支了一个小床后勉强可以转身。另一间就是厨房,案板、灶,还有箱子啥的一放也显得局促。很多以前的东西根本没地方放,扔又舍不得。本来想放到哥哥家,但是嫂子也不要,说自己的东西还不够放呢,新家庄基统一规划,都变得比以前的庄基小了很多,显得东西多出来不少。
自从成信老汉搬回村之后,慧慧都在家小心的伺候着。自从摔跤之后,成信老汉的神志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还能好言交流,糊涂的时候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这天下午慧慧去刘全家帮徐兰兰收拾东西,刚搬上来很多零碎东西都需要重新归置。刘全新家离养老院不是很远,过一条马路,再穿过一条街就是了。新村的搬迁给大家造成了很多不便,以前住了人老几辈子的祖宅全部打乱了,所有人的地址都发生了变化。加上新农村建设要求统一规划建设,盖出来的房子基本是一模一样。最近几乎每个人都在闹笑话,不是你开错了门,就是有人找错了门。时常有人站在大街上怅然若失,你一搭讪他会无比恼怒的问你:“你知道我们家在哪?”
傍晚的时候,慧慧从刘全家出来,手里还拿着从嫂子家拿的酵头。一进铁大门就发现不对,成信老汉赤身裸体的站在房子门口,院子里几个老婆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一看到慧慧进来马上走散了,也没人理她。
慧慧脸唰的红了,又羞又怒一把把成信老汉推到屋子里,吼道:“你干啥呢?光身子跑出去干啥?不怕人笑话么?这么冷的天,你脱衣服干啥?”成信老汉被推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光着身子就去打女儿。慧慧边在狭窄的屋子里躲闪,边把衣服扔给他说:“快穿上吧,一会感冒了。”成信老汉却像没听到她说的话,追的她满屋子跑。窗子上忽然多了几个脑袋,都在挤着看屋子里的热闹,时不时还有人发出刺耳的笑声。
慧慧实在气不过,猛的一下收住脚步,看着成信老汉吼道:“你穿不穿?你再不穿我就马上走,再也不管你了。”成信老汉好像忽然清醒了,怔了一下慢慢的开始穿衣服,嘴上还骂骂咧咧的说:“死女子,瞎跑啥,看我不打死你……”慧慧跑到院子里,玻璃上的人作鸟兽散,慧慧把酵头往地上一砸,嘴里说:“都来啊,来看笑话嘛,跑了做啥?”然后蹲在地上呜呜的哭起来了。
徐兰兰从镇上收摊往回走,刘全开着蹦蹦车。徐兰兰把自己裹得只能看见眼睛,还没到村口,就老远看见慧慧在马路边上扫树叶子。旁边放着一个半大的柴火笼,把树叶子扫成一堆一堆的,然后用手捧到笼里边。这是晚上烧炕要用的柴火,这几年麦子都用收割机收了,麦秸越来越少,家家都缺柴禾。但是有果园的人,每年冬天都在修剪树枝,这些硬柴也可以做饭了。搬了新家,每家都几乎把炕更新为烧煤的炕了,已经没人用柴禾了。风凛冽的刮进徐兰兰的脖子,像刀子一样吹的人生疼。慧慧在风中长发乱舞,抱着扫帚扫几下,放下扫帚又用手捧几把,时不时还把手放在嘴边呵气。刘全经过慧慧的时候,按了一下喇叭以示打招呼。慧慧仰起脸,看是哥哥、嫂子,感觉站起来摆摆手,脸冻得通红的样子无端的让徐兰兰心生几分怜惜。
天刚蒙蒙亮,冬天的早上天亮的特别晚。热炕的被窝里和被窝外边的温差实在太大了,即使醒来了,也实在很想赖床。只要胳膊和手伸到被窝外边就立刻被冻得冰凉,穿的棉袄和棉裤虽然放在炕上,但是衣服已经冰冷的不想挨身了。凌晨的炕也没有那么热了,只有中间有一点点余温,明显的越睡温度越低了。徐兰兰把脚探进刘全的被窝里,脚贴着他的腿,感觉热乎乎的还挺舒服。刘全哼了一声表示不悦,不过又沉沉睡去,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大门突然被人噼里啪啦的敲起,声音又大又急促。徐兰兰和刘全呼啦一下都不由自主的坐起来了,两个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刘全说:“大清早的,谁呀?”徐兰兰说:“这么早敲门是不是出啥事了?”两个人急忙穿衣服,拿起冰冷的棉袄就往上套,也顾不得冷了。刘全朝大门口喊着:“谁呀?来了来了。”徐兰兰穿上裤子,没来得及扣棉袄的纽子,先打开门把尿盆端起从后门出去倒了,这边刘全一边系纽子一边趿拉这鞋子往大门口跑。
门刚一拉开,慧慧就从门里扑进来,一看到刘全就哇哇放声大哭。披头散发,额头上起了一个青紫的大包,眼泪鼻涕一大把。把刘全吓得当时不知所措,徐兰兰扔了尿盆从后门进来赶紧走过来问:“天神爷,你这是咋了?”
慧慧不说话,只是一声接一声的放声大哭,眼泪就像决堤的水,倾盆而下。徐兰兰紧张的看了一下刘全,刘全也瞅了一眼徐兰兰。徐兰兰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是被人欺负了?这样子不会是刘战军那畜生把慧慧糟蹋了吧?
刘全把大门一关说:“别哭了,先回屋子说。”俩个人就簇拥着慧慧进了屋子,徐兰兰赶紧扫炕叠被,生火烧炕。火一点着,房子立即暖和起来了,徐兰兰给慧慧说:“上炕捂着,外边这么冷,冻坏了。出门都不穿厚点么?”刘全这才注意到慧慧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棉袄都没穿。刘全说:“出啥事了?”
慧慧抽抽搭搭的说:“我不管了,我大现在精神不正常了。一大早莫名其妙的把我头打成这了。”徐兰兰听了这话暗自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放缓了“大大打你干啥?你这样子,把我吓坏了,还以为谁把你欺负了。”慧慧撩起头发,那个大包越发瘆人,肿的老大,变成了乌色。刘全说:“他又咋了?用啥打的?”慧慧说:“用锁子砸的。大清早不睡觉,也不知道咋了,突然就砸过来了。”说完哭的更收不住了。徐兰兰赶紧给她擦眼泪,好言相劝着:“好了,老年人糊涂了,你别跟他计较了。”
慧慧哭着说:“我不是计较,我是觉得委屈。这么久以来,在家小心的伺候着,想吃啥给做啥,还动不动发神经,把我打成这样。我不管他了,我受不了他这种脾气。”
刘全也劝着说:“唉,家里就你一个,确实没人帮衬你,伺候老人的事本身就磨人的很。谁叫给咱摊上了,没办法啊。”
慧慧用被子裹着身子,坐在炕的中间,无比愤慨的说:“你们都不知道他平时咋骂我的,什么难听骂什么。昨天下午我从这边回去,他一丝不挂的在外边站着,让敬老院的人把笑话看美了。现在什么都不顾了,连我也不避讳,动不动就赤身裸体的晃,脑子真的不正常了。”
刘全又好气又好笑“大大真是老瓜了,本来你也不方便伺候,如果这样接下来可咋办?”
慧慧说:“哥哥,我过来就是给你跟我嫂子说一声,我明天一早就走呀。他现在身体能自顾了,自己做饭自己吃去。我也是没办法,我也得有我自己的事啊。我一个年轻人,不可能长年累月的在家里伺候他。我也没钱花,先去上班再说。麻烦你们时不时的就去看一眼,如果有什么事再给我电话,我们到时候再商量。”
徐兰兰插话道:“你可不敢走,你走了我和你哥地里那么忙,谁也顾不上他啊。日子长了,谁都没办法一直去看管着。”
刘全思考了一下说:“行,那你走吧。现在搬上来了,离得更近了,去地里捎带都能看一眼。时间长了,你在家也不是个办法。没事,有我呢。”
徐兰兰还准备说什么,刘全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徐兰兰只好不吭声了,但是满心的不悦。
慧慧从炕上爬到徐兰兰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放心,只是多看看,如果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我会马上回来的。我也知道你们地里忙,不可能从此后就不管了,尽可能不给你们添负担的。”
话说到这里,徐兰兰也不好意思说啥了,只能长叹一声,算是答应了。
次日一早,慧慧就坐着村上的班车去西安了,成信老汉一个人门一锁自成一统,很少见人,慢慢的,大家都快忘了村上有这么一个人了。只有刘全时不时去进去看一眼,看他尚能自理生活,逐渐也就放心了。
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慧慧打电话给徐兰兰说了一个喜讯,她怀孕了。接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高兴坏了,都觉得慧慧四十岁还能怀上孩子,是天大的福气,这下既解决了结婚的问题,又解决了孩子的问题,刘全这次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了。
当天他去看成信老汉,成信老汉坐在冰窖一样的房子里吃一个冰冷的馒头,他对刘全的话有点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啃馒头,并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