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桃子一天天长大,宋宁拂嘴里馋了,一天不知多少次问孤独酒什么时候能吃。孤独酒摇着扇子,耐心答;“快了快了”
可始终没见桃子能进口啊。
刚偷偷抓着一个大桃子往下拧时,扇柄一敲,她手立马松了,俏皮看眼孤独酒,一笑。
孤独酒摇头:“走吧,去听故事。这个故事结束了,就能吃桃子了”
“我不想听,太悲惨了”
“所以,我们这次听个有趣的”
“有趣?”
宋宁拂来兴趣,紧跟着孤独酒出去。
“不知怎的,近些日子来我脑袋总出现些奇怪的幻影”宋宁拂脆脆的声音自鸟羽间传来。
“什么幻影?”孤独酒问。
“就各自人与物。出现最多的是一个白胡老天跟一个年纪小小的男孩子”
孤独酒拉门的手没动,不答,突然一把拉过,显出一位年纪大约五十左右的中年和尚,光秃秃脑袋,衣服褴褛,嘴唇干裂,面色平静,嘴边有颗大痣。
宋宁拂打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内心莫名一颤。
“你要讲什么故事?”孤独酒悠然盘腿坐下。
宋宁拂直勾勾看着中年男人,在孤独酒拍拍坐垫后,并肩坐在一旁。
那中年男人一见宋宁拂,神色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苦笑一下,不了了之。
“时间差不多八年了吧”中年男人苍苍开口。
他讲的故事很简单。自己在八年前受人鼓噪,加上野心膨胀,听闻长安商人宋氏主人手上有名满天下的“海杀”秘籍,便勾结其它两派的掌门,以追杀魔天派贼人为命,一夜杀了宋家上下两百多口人。并当场残忍侮辱杀害了宋氏主人,他的妻子以及他们女儿。大约是手上业障太深,无法脱罪,之后他的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一一莫名死去,且死状恐怖。更要命的是,他的妻子与自己手下心腹独眼龙狼狈为奸,设计陷害他,夺了他的掌门之位,废他武功,驱他出门,且派杀手一路追杀。而在这逃亡过程中,他多次幻见宋氏主人,血痕累累,凄厉催他命来。连续几月下来,他逐渐崩溃,明白老天是在惩罚他。痛苦悔恨下,他上山成僧,想为宋氏一家诵经超度,以赎罪业。然而,宋氏主人仍不放过他,常常在夜深人静,佛堂寂寂之时出现……逼的他不得不寻孤独酒,乞他一盏醉生梦死,忘了过往,重新做人。
“醉生梦死真的能帮你解脱?”孤独酒问。
“也许吧,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了”男人老泪纵横。
“恶由心生,幻自心起”孤独酒堪堪一叹,饮了一盏,“宋宁拂,你觉着该不该给他一盏呢?”
宋宁拂不断变色的脸上俨然传来一股压抑的痛苦,旁人看不清,可只有她清楚,自己脑袋快要爆炸了。
各种声音,杂念,毒,钻心的痛,药,老鬼,韩臣清,淳于玉,灵和儿……不知从何处来,一一揉在一起,高速运转,运转……
宋宁拂双手紧抓着小几,筋骨分明,眼睛定定盯着那个男人,似是探索。
爆炸,脑袋轰一声,过往似徙鸟,整齐而又分类一一飞来。
“爹爹,我们去哪里?”
“拂儿,不害怕了,很快我们就跟爹爹在一起了”
“我叫宋宁拂”
“没错没错,我是老鬼,她是小鬼”
“小拂儿,快快长大,以后嫁给玉哥哥”
“不过,若是能保护姐姐,做个恶魔又何妨?”
“既然师兄夸下海口,我们允战,五年后见高低”
“月亮哼着曲子爬上来。里头住了一只小狐狸。它的眼睛明又亮,找到秋千荡呀荡。荡到拂儿梦中来,唱起一首月亮的小曲……”
……
宋宁拂嘴角忽而勾起奇怪的笑,诡异低沉的声音发出:“川蜀掌门,秦、天、威”
秦天威听她名字略有一疑,忽见她神色奇怪,自己也对上那女童模样,一时坐不住,以为白日撞了鬼,吓得一屁股抬起,往外跑去。
“你觉着你能出去吗?”
身后那少女清澈淡漠的声音,似地狱窜出来的寒冰,直冻得秦天威冷汗直冒。
“你……是人是鬼?”秦天威哆嗦回头。
他记得她,在八年前,本该成枯骨的那个孩子。
“你说呢?”宋宁拂一步一步逼近。
“我……”他当然希望是人,可当下,人比鬼更可怕。
“我一直有一个梦,每一次做到这个梦都会哭着笑醒,秦帮主,你知道是什么吗?”宋宁拂站在他面前,见他不语,继续道,“那梦就是我亲手宰了三派掌门,灭了三派之门”
“当初的事已过,我知错了,也已得到应有的代价”秦天威连连磕头,“姑娘,放过我”
宋宁拂冷眼看着他,低声道:“那是因为老天知道我要回来了,不过对我示好而已。”宋宁拂低下头,声音几乎贴耳而过,“不过迟了,我会剥天换皮,让武林换血成灾。你准备好了吗?”
秦天威猛一哆嗦,回头看宋宁拂,她微笑,形容天使,却令人毛骨悚然。
孤独酒自门内出来,伸伸懒腰,一目四顾,鸟声啾啾,夏意正浓。只不过里面大呼小叫,撕心裂肺的声音有些煞风景,好在不久声音渐息。
若有人问他,你是想要宋宁拂成智弱儿童还是复仇人士?
他定会答智弱儿童。因为这样的宋宁拂给了他很多惊喜。
可那人又问,成智弱儿童的结局就是在这个中秋死,你是否还会有这样的选择。
他答,不会。
宋宁拂得活着,这江湖需要她,有人也需要她。
门忽地开了。
宋宁拂倚在门口:“孤独酒,你的地板脏了”
若是那个孩子,她会探出头来无辜道:“孤独酒,弄脏你的地板了”
唉……她果然回来了。
“这三年怎么样?过的”孤独酒重斟一壶茶。
“大梦一场,我会感激”这是宋宁拂脸上难得的柔意。
“我这样让你清醒,可恨我?”孤独酒漫不经心看着扇子上的花纹,似手指一般。
“嗯……有点”
宋宁拂仰脸看外头参天桃树,那样没心没肺的日子,自然是开心的。
孤独酒微微一笑,合扇,倒茶,白浅茶杯现了绿叶。
“老鬼怎样呢?”宋宁拂盯着茶杯问。
“死了”
她叹,早就预料到了,可从旁人嘴里出来,依旧不免唏嘘,那么狠心折磨又待她好的人,竟这么离去了。
“他的尸首被所养怪物吃掉,脑袋挂在韩宅高塔中”孤独酒瞧宋宁拂神色,添了一句。
宋宁拂颔首感谢。
“韩臣清呢?”
“失忆。下月好事将近”
宋宁拂伸出手,带茶,刚放到嘴边,轻问;“淳于玉呢?”
孤独酒打探她的神色:“在找一个叫宋宁拂的姑娘”
宋宁拂闭上眼,什么也探不出,忽而睁眼,放下茶杯。
“怎么,茶不合口?”
“以前都是喝毒的”
两人长久沉默,袅袅白雾自两人中间升起。
“你为何叫醒我?”宋宁拂问,眉色间隐含怨愤。
“因为有你”孤独酒小口一呷,“江湖有趣的多”
宋宁拂坐在外头木阶上,三日,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第三日黄昏,太阳将下,她眉头微翘,眼底带笑,拧了眼前红里透白,熟的刚好的桃子下来,心满意足吃起来。
吃完这颗桃,就该上路了。
“我有三句话与你”孤独酒拎着坛酒坐在桃树之上。
“第一,秦天威并无幻觉,装神弄鬼另有其人”
“第二,中秋圆月,血虫苏醒,你有大劫,届时韩臣清能救你”
“第三,人生有疑,我孤独酒愿为你答上一二”
宋宁拂抬头静静看着他,嘴里一吐,桃核飞出,直把酒坛打碎,在孤独酒手忙脚乱中,一翻身上了雪灵的背:“孤独酒,你是天下最寂寞的人。我宋宁拂不陪你了,后会无期”
雪灵纵起,欢快踏枝飞过。
孤独酒喃喃:“最近茶喝多,刚想一醉,哎,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
再回长安。
宋宁拂将雪灵留在郊外撒欢,自己独身入城。城内如旧,只不过老人入土,孩童初生,另一拨天地而已。
宋宁拂先去了一趟风巨街,宋宅废地,青瓦白墙,朱门柳翠,一座寻常又不凡的建筑立于眼前,竟与之前宋宅没有一二。
宋宁拂疑,许久后前去,拍拍门环,仿似久经江湖的她多年归家。
门开缝隙,一个年轻僮仆探出脑袋来。
“姑娘,有何贵干?”
“拜访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不见客,姑娘请回吧”
说着,门便要合。
宋宁拂一脚挡住:“告诉你家主人,来客知道些宋氏旧事”
僮仆稍稍犹豫,后道:“姑娘暂等,我进去通报”
宋宁拂站在柳树面前,它初生没多久,依旧细腰稀枝。或许再过些年,就如过去那边,似是待人归了。
门吱呀开了,僮仆开门:“姑娘请进,我家主人有请”
宋宁拂随僮仆进去,雕栏玉砌,廊回影壁,亭台轩榭,绿水清波,假山长桥……无一不是儿时旧梦。爹爹说曾在江南住了多年,忘不了那边桨声灯影,烟雨蒙蒙,便在初建宋宅之时特意请了江南工匠,打造一庭小江南。
一方小院落,匾上“有朋堂”三字劲骨清瘦,令人眼前一跃。
“姑娘请进”
僮仆退下,宋宁拂进。
设施丝毫未变,龙涎淡淡,一帘黑纱挡住堂上之人。她看不见那人,可那人能清清楚楚看到她。宋宁拂跪坐在帘前团蒲上。
“姑娘是何人?”一个沉压男声传来。
宋宁拂问:“你又是何人?”
男声笑,不语。
“你重建宋宅,且原封不动,是否旧人?”宋宁拂试探。
“姑娘知何宋宅旧事?”那人跳过她的陷阱圈子,直奔主题。
宋宁拂低头:“你想知道什么?”
“唉”对方忽而低低一声叹。
虫子得手?宋宁拂微笑。
结果对方一声:“小小年纪,何以如此毒辣?”
宋宁拂错愕。
虫似碎屑,一扑而来,竟躲不过,转眼间砸的脸上生疼。
宋宁拂惊叹对方功夫深厚。
“姑娘今日若不说出一两句实话,此虫子便是你的下场”
宋宁拂信。在他面前,自己不过一只小蝼蚁,捏死轻易。
“八年前,宋宅灭门,有人活着”宋宁拂一试。
“何人?”那人语气似带迫切。
“宋式管家,淳式之子”。
“哦,是吗”那人言语缓下,似是不在意。
看来,这人感兴趣的是宋氏一家。
“你知道我是何人?”宋宁拂问。
那人不语。
宋宁拂答:“我是生死老鬼徒弟,小鬼。八年前,我跟老鬼在乱葬岗拾尸体时候,正好目睹了宋夫人与她女儿被杀惨剧,啧啧,真是惨不忍睹”。
“情形怎样?”那人声音虽然平波无绪,但宋宁拂还是听到里头的颤意。
宋宁拂详详细细将那日情景再现一遍,以旁观者身份讲述,到末,内心压抑的仇恨鼓鼓涌起来。
“便是这样。我见她们可怜,来这宋宅,发现里头已血浇肉烂。后不知谁一把火烧了。今儿下山,偶过此地,发现竟与当初无异,好奇之下,进门探来,望主人勿怪”。
那人长久无语。
宋宁拂深怕下去,仇恨引起情绪不定,引人怀疑,便起身抱拳:“在下尚有急事,搅扰了”
匆匆离开。
里头那双深沉的眼睛直盯她离开。
出了门,宋宁拂大口呼吸几口,倚着柳树,深觉无力。
此人究竟是谁?与我们宋家什么关系?
天冷风寒,宋宁拂出了风巨街,往与天同醉去。
上了二楼,想要壶好酒听听江湖琐事,结果绿衫少女一句:“五十两”,只让她坐不下去。
本想做个酷酷的美女子,现在显然装不下去,咳咳嗓子道:“带我去见孤独酒”
“我家少主岂是你等凡人想见就见的”
“我与孤独酒熟识”
绿衫少女上下打量,一副瞧不起模样:“就你?这世上与我家少主相配的唯有颜姿姐,你算什么?”
宋宁拂耸肩,自己可没说什么。
“绿一,来者皆是客,不得无礼”
自楼顶传出一个怪好听的女声,宋宁拂循声望去,姿色秀丽,眼角点痣,正是天渊山那夜提酒来找孤独酒的黑衣女子,颜姿。
那女子见宋宁拂,一怔:“是你。你找酒鬼何事?”
“有一问题”
“与天同醉规矩,付钱答疑”颜姿一副不容商量的冷傲。
“可我没钱”宋宁拂坦白。
“绿一送客”
如此干脆爽快。
这一出桃花园,孤独酒是准备旁站瞧热闹,撂手不管了?
也是,自己的事,太依赖这孤独酒可不成。
第二日,宋宁拂出城,唤了雪灵,直往天渊上去了,直到黄昏才到。
已过三年,草枯又开,没有一点痕迹。
宋宁拂站在原先草屋面前,焦土之上,野草丛生。
四周空荡荡一片,往日老鬼,韩臣清嬉笑玩乐的情景一一而过,当时深觉痛苦,现在反倒思念。
不知老鬼是何死的?
宋宁拂闭上眼睛想象……无奈睁眼,在她的认知里,老鬼是杀不死的。
寻找地上老鬼残骸,想埋掉,结果渣都不剩。
葬于自己宝贝肚里,老鬼大约也是高兴的吧。宋宁拂一屁股坐下,手上一阵刺痛,宋宁拂低头,小心刨开土,惊喜发现自己的百针囊。
本想过些天去巴老那里再制一份,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吐丝了,不想今儿竟阴差阳错间找到了。大约是老鬼泉下庇护吧。
宋宁拂起身,三年未练,却毫不生疏,使用起来依旧游刃有余。一时针影穿梭,身如纤雁,林间纵横,孤寂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