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总说麻将牌是活的。檀木匣子打开时,那些竹骨雕刻的方块便苏醒过来,泛着琥珀般的光泽。三万嵌着老漆剥落的缺口,像是被岁月咬过的月牙;东风北风脊背上浸着汗渍,在灯下洇出深浅不一的云纹。这副民国年间的老牌,竟比我们家族谱还多刻着几代掌纹。
弄堂口的棋牌室总浮着铁观音与薄荷膏的气味。王阿婆摸牌前要对着手心呵气,说能呵出三十年前丈夫教她打牌时的温度。李爷叔的茶缸永远搁在青龙位,杯底沉淀的茶垢叠成八卦阵。有回见他摸到八筒突然老泪纵横,原是想起早逝的儿子乳名唤作"小八筒"。那些竹牌在皱纹里流转,渐渐盘出了包浆似的往事。
香港的麻雀馆像错位的时空胶囊。霓虹灯管在绿漆牌桌上投下西洋红,穿唐装的阿伯与戴劳力士的后生同台竞技。收银台后的三婶能记住三百客人的胡牌偏好,却记不清自己哪年来的香港。她将筹码码得如佛塔般齐整,"叮"一声脆响,便落下一段偷渡往事。
我在京都的古董市集觅得一副明治年间的麻雀,牌面落樱与汉字错杂交缠。白发店主用绸布擦拭牌九,"当年艺伎们用长指甲敲击牌面,声音比三味线还清"。忽然懂得祖母临终前执意要摸最后张牌的模样——九莲宝灯在她眼底亮起的刹那,八十四岁光阴都成了可以推倒重来的牌墙。
除夕夜替下父亲坐庄时,翡翠绿的牌块在指间渐暖。孩子们在手机里组着电子牌局,可老宅的四方城仍固执地等一双手来砌墙。白板映着窗外的烟花,恍惚看见曾祖父在牌桌上押掉绸缎庄的黄昏。三万与九条相碰,震落百年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