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看着纳兰容若已经成长一个俊朗的少年了,却一直没有弟弟,这真让明珠夫妇大大的焦灼。
多子多孙才是福,尤其对于豪门来说,子女越多,政治本钱就越多,将来一门子女在各个领域里扎下根,家族才能稳健,不怕风雨。
病急乱投医,明珠为了这事甚至去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明珠当时高兴了一下,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三子之命,只是说我命里有三个儿子,如果真生不出,又会说我是因为作了什么坏事折了福。呸,这帮算命先生,这不是和没说一样?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朋好友当中传为了一个笑柄,都说明珠这样的脑子竟也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
容若永远记得,表妹拿这件事开过自己的玩笑。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
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如果你家真有了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 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她一脸,冬郎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片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见冬郎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成德’的名字很难听,改成‘成诞’吧,这多配!”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制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你骂我是狗吗?”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诸葛理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偷看、偷偷背的。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被魏晋风度狂热地吸引住了,《世说新语》里那些短小而耐人寻味的故事正合他的口味。
当然,这也合表妹的口味。“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表妹最喜欢书里的这个故事。这是才女谢道韫的故事,后来的容若多少次把“谢娘”“道韫”这样的字眼写进自己的词里。
此时此刻,促狭的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捉弄一下表哥,却没想到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么熟了。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的名望,各为一国效力,当时的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
少年冬郎见表妹受了挫,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嗫嚅道:“我背得这么熟,只是凑巧对这段故事很有感触,也很有想不通的地方。前几天我还专门写了一首咏史诗,我这就背给你听!”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咏史》之四这是一首七绝,是诗。
这时候的冬郎还没有开始填词,因为词是为爱情而专设的文体,是特地留给他的将来的。冬郎当时的小脸一定是通红的,他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新作,一边给表妹作着解释:“在这三兄弟当中,诸葛亮是蜀国之龙,诸葛瑾是吴国之虎,都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诸葛诞是魏国之狗,这就大大地说错了!”
少年冬郎读书有得,说着说着便渐入佳境,踌躇满志地长篇大论起来:“那些人贬低诸葛诞是狗,不过是因为诸葛诞以魏国元老、征东大将军的身份要去投降吴国作叛徒,没能坚守臣节。但我这些天细看这段历史,发现这里边有很深的内情。当时,司马氏准备篡魏,对忠于魏国的老臣接连下起毒手,还派出说客劝说诸葛诞投靠到司马氏的阵营。但诸葛诞怒斥说客,说自己身受魏恩,已经抱了决死之心,不容许有人篡权。结果司马氏以反而以叛乱的罪名害死了诸葛诞。”
表妹应道:“看来这个诸葛诞是忠于魏国的,他反的只是篡权的司马氏。”
“是的,”冬郎见表妹被自己说服,更是兴奋,“但诸葛诞这番节操却不为世人理解,还骂他作狗,所以我写这首诗就是要给这位被冤枉了一千多年的老英雄翻案。”
冬郎沉浸在自己独到的发现里,半晌才注意到表妹神色古怪,只见她把眼角轻轻一挑:“表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转着弯骂你,但魏晋的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