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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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作的卢飞快。

——题记


程谪知道,他是在天佑初年出生的。

月上西楼,夜幕垂帘。

只一声婴啼,惊扰了一城的百姓,

如是说,程谪就在这样一个夜晚出生了,破晓来时,黔南的百姓都聚集到程姓酒楼,明红色乍时飞了满天。

安夫人着实欢喜,被绫戴簪,踱着吟风步,唱着黔南调,满面春风迎出来,酒楼连着迎了一天一夜的客,直到亥时一刻才歇门,等到宾客散完,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

程伯暝看着孩子,安从泉凝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喜欢极了,相视时,都是不禁笑出了声。

程伯暝意里只要一子,取名便变得小心翼翼,孩子满周时才做定。

斟酌半刻,安夫人先发声了。

“那就,取名叫程谪,乳名元元,”她转过身面着程伯暝,“往居天错处,花木谪人间。你说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程伯暝与她的才情一同,也捏着诗意说:“估计是从天上来的。”

“我们必定要把他培养成个小君子。”于是安夫人眼含世间最美的情,下定决心,要对得起“谪”这个高芜的名。

程谪始齔,程家的酒楼闭门谢客了挺久,程安二人带着家儿又做了件惊动众客的事——游黔南。

盛夏风平,水波堪堪。

三人就坐在船上,男子坐在船舱里,女子就在船头静坐临阳,手环琵琶,轻托十一斤清水红木,拨弹出声。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小弦切切,清风拂越,樟香依依,游鱼弥弥,延音拖尾,断音戛然,引人顾盼。

舱内有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舟泊苍茫,落英缤纷,念及山河,游鱼出水,流洗迸溅。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船头船舱,二人共歌,配以琵琶,如诗如画。

舱中者意犹未尽,岸上人叹为观止。

“安娘,最近酒楼不开张是为出游?”

“是,带我们的孩子游黔南呢,”安从泉缓了会儿,徐步走进船舱,小心翼翼地牵出程谪,“大家认得我,便算认得我的孩子了,来,程谪跟我们诸位宾客打个招呼。”

程谪原先还是怯怯,后来便舒下去,作揖问好:“各位安好。”

“诶,这孩子跟安娘你长得真像。”

可不是,杏眼宛然,翩翩谦谦,还是孩童时,长得就如隽永茗温的母亲。

于是程伯暝也出了舱,豪口一开。

“今日游玩未尽兴,然,之后诸位来我家酒楼,都作半价!”

忽而,从天而至,落英缤纷,扬洒了半面江河,顺着流水,顺着东边的红鲤、西边的浩汤、南边的曦日、北边的石陌,拖着个绵长的尾巴,越漂越远了。

岸上喜,游人悦,泓泓里,船篙轻。

程谪这会儿牵着母亲的手,脸上不知什么神情,只是打心底里被这种气氛打动,不见早莺争暖树,却有邻人欢乐语。

眼中映波光。

又游了段时间,船靠洲头,也不知天公是否因荒草偏僻,要泽被众生,天间的乌云就如同沉沉的夜幕,要争着闯来了。

中南天气万变,一会儿,阴雨大作,入江一尾浪,如同撑起了万叶船。

“元元,纵使有万千阴云罩天地,你也莫忘,总有光芒透过乌云,向你而来。”

风落下了,差点吹起草枝。

这时啊——

有人犹抱琵琶慢抚音。

有人豪口一开振人心。

有人懵懂问世品甘霖。


时间转眼而逝矣,一年一季春风折。

上次游黔南还是叶茂花繁春夏蒙,这会儿已是近秋时节了,程谪现今入学了。

学堂的课枯燥无味,先生讲的到底都还是书本上的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再深奥,写儒家大道,说兼爱非攻。他不明白,先生也不解释,只是跟沉吟一般晦涩,程谪也只能学得一知半解。

不过,今日啊,学堂发生了件趣事——来了个女先生。女子抛头露面早已见怪不怪,但这做先生教书,还是头一遭,起码在程谪的眼里是足够新奇的。

女先生挽着发鬟,云鬓浮烟,看着还未出嫁,她双手行礼,言说:“我姓杜,名若蘅,诸位学子叫我杜先生即可。”

她挽臂,原来旁边站着个跟小仙童似的男孩,荣玉勾面,朝先生笑得清秀又不带旖旎,像是她的弟弟。她面对着这小仙童,大概是在嘱咐些什么。

可能是缘分吧,下午,小仙童和程谪就成了同窗。小仙童看着小小的,奶呼呼的,程谪喜欢得不得了,刚打了个头面就问起人家姓名。

只见人眨了眨眼,程谪才注意到,他的头发是石褐色的,不同于自己的黑发,却更明清可爱些,配上琥珀木的眼睛,更添仙意。

他说,他叫杜洒尘——果是杜先生的弟弟,名自屈原的一句“使涷雨兮洒尘”,是随阿姊从外乡来这里读书的。

程谪还想再问些什么,先生就进来了,他只好扭过头。

嗯?原是那位女先生,一瞬间,上课的兴趣就有了,这堂课程谪听得格外认真。

杜先生还真与常人不大相同,别的先生都是教些死知识,儒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着实让人听厌了,她倒好,竟抱着梨花木琵琶款款而来,和学生们说起了哲理。

“今日艳阳高照,你们放松了看窗外的繁花。”杜若蘅顿了顿,清风起,没有一笼烟雨,却有阵阵弦音。她边拨着琵琶,让学生就看着清风与荣花。

斜抱琵琶傍若风,起时参差落时浓。音不绝,大弦清丽决断,风水欲流刀毖破,昆山碎玉不弱。

一如他母亲般有情的琵琶。

“当汝看这花时,你就与花有了联系,生命便是这样在联系中川流不息,不是一一走的,而是共同往去。就像诸位与我,是否要上我的课,全由心生,但若上了我的课,你们与我便有了联系,可以共同前行了。”

她平淡的声音却藏着神秘与万物,似深似浅,字字珠玑。

生命与生命的联系,生命与时间的流动,“我”与天地并存,与万物为一。

程谪对这番话不明白完全,却知晓了生命一二。

叶落华明,万物向荣。

若风起时。

夕阳西下,却无瘦马与断肠人在天涯古道,而是几十棵桃李陆续归家。

程谪照例和父亲说今天发生的趣事。

“我们学堂来了位女先生,姓杜,她教我们道家本学,还会弹琵琶。”

聊到这里,程伯暝突然仰天大笑,说是要请新来的先生喝酒。

“诶,不行不行,说是喝酒多为难人家,吾儿,你就说是请先生来吃饭。”程伯暝性子直来直往,一说既定,程谪没法插嘴,他说着就招呼安夫人,要打饰起来了。

程谪沉默了,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埋头苦读去了。

第二日是休沐,无需去上学,酒楼也闭了门栏,程谪睡到日上三竿才被程伯暝给揪起来,缘是要让程谪赶紧洗漱去前厅迎客。

程谪就纳了闷了,怎么放假了还不安宁,果然,有一对太乐于社交的父母也是一种幸福的负担啊。他默默叹了口气,开始洗漱。

来到前厅,杜先生已经带着杜洒尘入座了,她端坐在一把红木叫雀雕椅上,唇角微勾,面若桃花,正倚风与安从泉交谈。

今日天气是极好的,金色的阳光从傍斜的前门折射到杜若蘅身上,再从她身上散开。

一眼惊艳惹人切,再观难忘却。

流雨衣,青云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

程谪脑子里突然映出这句久前的李青莲描摹杨贵妃的诗。

“程谪,愣着作甚?还不快来给先生敬茶?”程伯暝见孩子没动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提醒道。

程谪这才回过神来,呆愣愣地去问好:“见过先生。”

说罢,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些郁闷的样子,估计是神游太虚去了。

程伯暝见了,气不打一处出,只能笑着给杜先生赔个礼:“先生莫计较,谪儿自小就不太聪明,真是让先生见笑了。日后在学堂,还请先生多多关照一下。”

“程老板言重了,程谪与我思想契合,今后必是成大业者。我所教的只是让他能熬过此路苦难罢了,”杜若蘅笑道,回首看向靠在另把椅上的弟弟,又添一句,“我的弟弟又何尝不是呢?洒尘偏要陪我出来,这会儿却蒙蒙睡了。”

此时,程谪已经不去看杜先生了,他扭过头,就开始盯着杜洒尘看。

程伯暝见着,顿时就知道自家儿子在想什么,便开口道:“谪儿,带洒尘去庭院里玩吧,等下你母亲会去唤你们吃饭的。”

程谪的眼睛猛地亮了,拉着杜洒尘就往外跑——杜洒尘被猛地一拉就直接懵了,本来一大早被姐姐抓起来就没睡醒,刚刚自己还坐在椅子上补觉呢,怎么现在就被拽到院子里来了?

他不得已睁开眼睛看世界。

嗯?这陌生的地方是哪里?

想着,他就问出来了,刚睡醒的声音软绵绵的,糯糯的,像是煮透了的糯米糍,又如冬季雨雪霏霏中的冬枣,光听着音就知道这个人有多甜。

“这是我家后院!洒尘,我爹让我带你出来玩儿。走,我带你看小蚂蚁搬家去,可有意思了!”

杜洒尘抿了抿唇,昏昏欲睡,小声说道:“唔,好啊,可是程谪,我好困啊……”

风声就带着他的言语,飘散开。

枝间红豆照明空,郁郁又葱葱。

蚂蚁在一只接一只地走,不理一旁蹲着窃看的俩孩童。

叶落不顾,秋风未行,偏作飒飒声。

孩童心性,嬉笑作文章。

接下的一餐,程谪吃得欢愉。


玉碎珠沉,把程谪的思绪拉回来,不曾时,手心竟出了几点冷汗。

此时,窗外夜深,只剩一缕虬枝宛转,南风拍着窗子,没命似的。

同时,房舍被细细密密的叩门声传遍,程谪忙离铺,去到门旁,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程谪,阿谪,是我,赶快出来!”有人站在门外,戴了玄采的披风,直小声却焦急地催促。

程谪还觉有些朦胧。

然,他已到了束发之年了。

程谪回头,只看了眼窗外朦胧的枝条,便穿好衣裳出门。

杜洒尘内穿一身素衣,裳上勾勒竹林瑟瑟,斯时风也瑟瑟,他小声地告知:“匪贼快来了,阿谪,我们今夜跑。”

“那我的父母……”

“程老板和安夫人已起身了。”杜若蘅依是素衣一件,将发丝挽起拿白帛系着,她向后张望,程伯暝与安从泉都已起身。

安从泉的手上抱着几十斤的琵琶,刷了几遍的新漆在夜色下暗香沉沉,纵使逃难命紧,她依旧如命般护着。

杜若蘅临危却冷静得很:“二位,我们今夜须乘水路走,切记,路上不得点起任何火光,如今起义不断,匪贼更是繁多,多加小心。”

二人答应下来。

“我们老了,您是自立的女子,只能由您照顾我家阿谪了,若我们出了事,您让两个小家伙千万别看别听,只要阿谪能好好活下去,我此生之大愿遂成。”

杜若蘅的睫毛容了容,阖眸,最后才缓缓说道:“我明白了,安夫人,他们的天资最高,悟性深得我心——这是我十年前便讲过的,但如今,我想说,他们能成大事,也绝能挺过难关。”

“若蘅,你也喜爱琵琶,今日这把清水红木琵琶便赠予你了。”

杜若蘅本不取,安从泉偏让她拿着。

几人匆匆上路。

风入松。

星月不散。

飒飒的寒风刺骨,程谪再怎么会折腾,终究不过十五岁,更不必说杜洒尘,二人都差点冻晕过去。

他们刚过了要下船时,却见远处火光袭来。

杜若蘅将披风挂紧,小声道:“莫出声。”

四周声音渐小,忽地,步履声来,火光一照,四面似楚歌,风声瑟瑟,黑云压天。

程伯暝清楚地看到贼人的头儿——看打扮,绝是有地位的人,配着熊熊烈火 那人挥了挥手,食指叠中指,是在示意手下烧了船。

岸边蒹葭苍苍,风吹紫萚萋萋,却也不一定能遮住五颗人头。

匪贼间没有人带弓箭。

程伯暝与安从泉的眼神相交,他示意:救得孩子就是救得一切。

带了什么?

程伯暝取了腰间一把锦云纹匕刀,安从泉则执了银刺锐刃。

二人一步一移,不知不觉,一刀入脏。

风吹得更大,雨也星星点点落了。

杜若蘅明意,忍着泪,将已被冻得发寒的二小带进船舱,还是等了几秒——不到最后,还是抱有希望。

直到她看到安从泉出了血。

程伯暝心中大乱,出神时也被刺中,暗红的血就像不要钱似的,洒了满地。

安从泉戴着支了几年的白玉簪,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她的躯体坠入卢草,不见了。

只激起一阵苇草声。

阴风怒号,恰似虎啸。

杜若蘅支起船,真真地走了。

真真地去了……

她看向舱里的清水红木琵琶与自己早摘下的汉白玉簪,终于忍不住,崩溃恸哭。

“来,这支汉白玉簪,虽不是珍品,作见面礼赠给杜先生了,感谢您对我们家阿谪的照顾。”

“正好我有支相像的,同你一起戴着,走,我们到市里买些吃食。”

十年转眼而逝,不是生离却死别。

渔火灭,晚夜归寂。

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由于下了雨,船已被晦暗与不明的雾霭盖住了,严严实实地掩了一层。

她又看向两个孩子。杜若蘅又不愿看了,于是起身去撑船支桨,计划往姚州去。

她得照顾好孩子,她答应过二人的。

这时,两个小的也在昏昏沉沉中冻醒了。

程谪头脑昏沉:“杜先生……”

杜若蘅没回头,只是看着眼前摇曳不清的桨,哽咽出口:“阿谪,阿谪,你的父母,他们去了……”

程谪不能信,不敢信。

杜洒尘跻来,将右手放开,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

舟上终于有了声音,切切细细密密,如闻泣幽咽。

划破了寂冷的夜。

可见泪光照月光。

杜若蘅向岸上望,除了乱风吹过带起的无尽的扑簌声,再无声无形。

江暗,江暗,一叶偻舟无盼。

一叶扁舟,不知行了多少天,约莫是十天,或许更长。

夜里,杜洒尘被瑟瑟北风冻醒,只见渔火在寒风里摇曳,光下闪烁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程谪坐在舟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睡了,在船上没睡过好觉。夜的深沉叫人恐骇,就是在催人憩下,可他就是睡不着。

木板摇晃几下,传出几声脚步,程谪转头去看,杜洒尘没披外衣,只穿了里衣,一身素白。

“阿谪,回舱里吧。”真的,洒尘的声音就如十年前他们刚相遇的时候温柔,只不过不像当时软糯了,倒多了几分少年气息。

程谪这才意识到,他们已不是那两个靠在院墙上看叫天与蚂蚁的孩童了。

他没有精力说话,此时子时三刻,对于平常不到亥时便入睡的他来说,实在太累人了。

“洒尘。”

“怎么了?”

“我想当将军,救此大唐。”

杜洒尘半晌没说话,久到程谪都害怕起来,他才终于微微动唇:“阿谪,当今的大唐太乱了,我不想听到你战死的消息。”

“我出生后不过一年,父亲战死在抵抗匈奴的战场上,后来母亲被官吏抓走充军,也去世了。姐姐较我年长十一岁,没被抓去。到那时我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现在我只剩你们两个家人,所以我真的不想再让任何人送死了。”

杜洒尘到今都没有一口气说过如此长的话,说罢,潸然泪下。

程谪强忍着心底里那股悲痛,声音颤抖却不敢哭,提议道:“我们背文章,背着背着便睡着了。”

“好……”

叶影也摇曳,灯火也摇曳,白衣也摇曳,单薄的身影也摇曳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声音越发弱了,背到不知第几句的时候回归宁静。

夜也摇曳,星月沉寂,二小互相扶着到舱内,昏昏沉沉地睡了。


船又停停走走过不知多少日,终于到了余姚。

中途哪儿哪儿都是起义,其间多少趁机作乱的也不鲜少了。

杜若蘅在舟上说着旅行最后的话:“你二人都到束发年纪了,洒尘,你今后取字子启,阿谪,你取字子关——你娘同我商量过,你们的字在一起便是‘启关’,启关而天下太平。”说到此处,她却苦笑一声,“可天下哪有永远的太平呢?”

殊不知,这句话更坚定了程谪作战士的决心。

三人找了客栈住下,转而又是子夜。

程谪夜半时又被冷意沁心,在被褥中哆嗦着醒了,点了灯,透过窗瞥见个月明江水寒。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在榻上坐到了五更天,东方天光乍破,高处竹柏摇曳葱葱,低处草长花开,正是冰雪消融的日子,又是江南入春早,更添暖意。

这时,程谪才真正地感觉到生命由寂转生了。

没回神时,对面那间传来一阵歌谣,用的应该是吴越口音,他听得不分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

是名男子当歌,唱得正和小雅,悲戚与凉意在一瞬间迸裂,叫人心感凄清。

程谪没意识到,他已站在此间门前了。

“谁在门外?”

“不,不好意思,晚辈自外乡逃难来此,只觉您的唱腔绝丽,不由自主便至此了。”

“无碍无碍,不必致歉。如今大唐式微,朝廷无力平复各地起义,遭乱不断,百姓流离,实在令人伤心。”

程谪应道:“确实如此——您对当今局势的析解这般有理,不知……”

“鄙人姓钱。”

“是江南大家钱氏?”杜先生提过,江南钱氏就相当于黔南的程氏,实力还雄厚上一层。

“正是,”那男子正了身子,似作介绍了,“鄙人是江南最大商贾之一钱镠,靠四处招兵买马守住江南一隅安稳,不过朝廷有几名命官下来,已有心要建立政权,唐朝已是大厦将倾。”

“所以,小生,你愿意同鄙人征战吗?”

“这,晚辈有同行者,须得商量好了再与您说。”

“没事,我决定建立吴越之国,继承战国吴越之风,希望小兄弟你能加入吾军,不过不加入也没关系,毕竟家人多重要啊。”

程谪见他一点儿没有架子,便也放下警惕,说道:“我今日未时于此找您,您在吗?”

“在,就这个时间。”

“晚辈姓程,单字谪,字子关。”

程谪起身欲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在廊里遇见了穿戴整齐的杜若蘅。

不知为什么,心生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明明自己并未做什么贼乱事。

“阿谪,怎么穿了里衣就出来瞎步?回房间把洒尘叫醒,我们先吃饭。”

程谪不敢直视杜若蘅,微微张嘴想说出自己的决定,却觉得嗓子干得难受,被撕裂般说不出话来,反反复复。终于,他说出来了:“杜先生,我……我想参军!我想要这天下太平!想拯救这黎民百姓!想,想为我爹娘报仇雪恨!”

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续续断断,终究归于无声。

程谪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还没说两句就哭出来了,那还怎么上得了战场。

杜若蘅并不感到惊讶,她早就料到了,程谪不会甘愿就这般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的,他迟早要去参军,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你当真想好了?可别是一时兴起,年少仅这潇潇二十年,将来啊,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杜若蘅又叹了口气,不仅是看着有些倦意,她确实有些疲惫。

“当真。”

程谪的语调颤抖,语气坚定。

杜若蘅这会儿切实惊了下,无奈作叹:“好,我尊重你的决定,去问问洒尘吧。”

程谪还没缓过来,只得抹了把涕泪,轻推门扉,上榻整衣。

“洒尘,已经辰时了,该起了。”

“嗯?嗯……”

杜洒尘虽在功课上学力有余,但不时迷瞪的习惯依旧没改掉。

“你快些整理好,我们吃早食去。”

“嗯,好。”

杜洒尘梳理整齐,也出了门。

三人点了蒸饼,配菜中等,正找了位子坐下,却听门扉“啪”的一声响,不轻不重,惹得半个楼的人都往那看。

“小二,烧尾宴。”

原来是个有钱的,哪家公子吧,其他人是这么想的。

而杜若蘅的身子微不可查地在抖。

“杜先生,怎么了?”

“是他,是他杀的安夫人,是他杀的程老板。”

程谪直接起身往那边去。

“阿谪,别做傻事。”杜若蘅知道自己劝不住,提醒后遂也一起去。

“这位公子,敢问贵姓?”程谪突然觉得眼前迷茫,看不分明,怕自己耐不住性子要冲上去打人。

“免贵姓刘,名亓,字子立,不知小兄弟是为何而来?”

一脸人模狗样。

杜若蘅开口:“舍弟看您一见如故,是要交友。”

“哦?”刘亓勾唇一笑,双眼微眯,是景明时,却显得寒冷刺骨。他踱了几步,欲要握程谪的手。

杜若蘅眼睛一眯,抬手往他的小臂上一扇。

“这位姑娘,不知怎么称呼,请莫要随意伤人啊,大唐可是有律法的。”

没等程谪说话,杜若蘅自己就愤懑得不行,不顾形象地朝刘亓道:“当你杀了程安二人时顾大唐律法了吗?你想在握手时毒杀程谪的时候想过大唐律法了吗!”

“哈哈哈哈哈,呵……”

从放声狂笑到静静凝视着他。

程谪这时才发现,这人到底有多瘆人。

沉稳的步履打破了一时的静寂,钱镠已下来了。

“刘家果真是断脊之犬,大的过世了后,这还有个孩子狺狺狂吠呢。”

刘亓笑语一顿,眼神一沉,片刻,冲钱镠喊了起来。

“杂种,你还我爹!如若不是你,我爹就不会死……”

“令尊的死,是他自己促成的,如果他不与我开战,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钱镠也拉下了脸,刚与他欢谈的神色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程谪这会儿不知到底谁更危险。

“而今,你却滥杀无辜,劫财劫命,是何居心?”

刘亓这会儿身抖得厉害,终于倒了下去。

钱镠见了,佯装叹息:“唉,刚要上的烧尾宴都没人吃了。小兄弟你想好了吗?到底要不要同我一起征战啊?”

钱镠很早就在桌旁了,还动了手脚。

果然,他在装傻。

一字一句,都精心设计过了。

卷露帝王术,身前身后危。

杜洒尘欲上来劝他,让杜若蘅拦住了,说让他自己选择。

“好,我同你去。”


当程谪乘着三驾宫雕马车行过一旁轩榭时,他知道,自己被骗了。

“今日起,命黔南程氏程谪,为鸿胪寺卿使节,主外事。”

“程爱卿虽名意征战,但我觉得爱卿不适合沙场,还是口舌功夫适合卿。”

虽然用词不当,但钱镠确实觉得让这个年轻人主外交更好。

“明日你就去往我国西疆,同南唐那李昪好好谈谈。”

有意赴鸿门。

次日到得快,程谪穿上官袍,比自己的身子宽太多。

也就是十六岁少年人。

程谪拿食指揉了揉太阳穴,终于起身启程。

不是黄沙撞鸾铃,没有黑云欲摧城,江南风光,春和景明,空气中还掺杂着丝缕花香草香。

程谪骑在马上,向吴越边境的城墙行去。

清风拂面,枝头几点雨露落下,暗湿袖衫,青叶簌簌,垂柳依依。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远处,江山倚楼阁,琵琶声欲来,唱的还是新乐府的《琵琶行》,相传甚广。

守城的将士看到远处翩翩一骑,不由得眉头一皱。

“诸位将士辛苦,我是鸿胪寺使节,程谪。”

“快请。”

的卢飞快,只不到一日,便至金陵殿宇。

李昪坐在大殿之上,等候良久。

“怎么是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谈判?吴越是瞧不起南唐吗?”

程谪到了此等大事候,却显得沉静了,作揖道:“非也,南唐是雄起之师,吴越自然是多有敬意,只是李国君您多次派兵攻打吴越一隅,实在让我们很难来谈。”

“这么说,是南唐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吗?”

程谪感到自己后背流了汗,又忆起十多年前,行船于江,雨落声烦。

“纵使有万千阴云罩天地,你也莫忘,总有光芒透过乌云,向你而来。”

他平心而论:“斯乃君主之心,而非黎民之心也。若两境长久陷于战乱,怎换两处百姓之心?依我之见,南唐若与吴越交好,傍鱼盐之利、倚山川之景,修其好、得其实、共其发,岂不善乎?”

“你这使节是来游说我的?”

“鄙人只是觉得,天地人合一,盖顺道者之为,不济苍生乃不视地德,非顺道者之为,固步自封尔。”

高台上,李昪笑了笑,拿右手置在椅上,语气更为调笑说。

“吴越国怎么出了如此神人?这还真是不给我南唐面子,唉……来,如何可让南唐退兵?你们的诚意是何呢?”

“愿与南唐通商,附以浙地之青瓷与丝绸。”

“不够,你需被扣押下来。”

说是扣押,南唐主实则待他不薄,可行于宫中,赐了临时的憩宫,比平常接待使节时都好上几番。

程谪不认床,可又是一夜未眠。

寒枝半挂,堪堪垂在窗旁,配着一夜明亮的月,程谪支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当时的紧张——化成冷汗直冒。

父亲,母亲,你们的孩子如今身在异乡,是以使节身份来的,如今确是出息了。

「望,在天有灵,可安好?」

杜先生,感您教诲,现在派上用场了。

还有洒尘……

「不教人间雪满头,只余轻系凉薄衫。」

「年年初识年年畔,日日叠情日日求。」

「世间知己难觅,惟君。」

脑内闪过多少字句,最终与夜一起,与窗外的风一起停息。

旁殿边的石板轻踏,有人来。

“夏色长,月色长。江畔枯枝似错章,飞花却柳杨。夜微凉,云微凉。夜雨丛云归怆茫,竹翩声满堂。”

一阙词罢。

南唐主已近中年,嗓音沉闷而不清亮,把词唱来,竟是愁断肠的思绪。

声音渐渐静了,直到夜真的深沉不已。

程谪忽然心感乏累,眼眶湿润却无法流泪悲怮,心里被积着堵着,像累了半年的毒,顷刻间要把他蚕食了罢。

所有人都不容易,他知道,他明白。

无论是身困囹圄的自己,独坐高台的钱镠或李昪,流离至此的杜若蘅与洒尘,甚至是滥杀了几无辜的刘亓。

世界上有很多受难的人。

“我救不了所有人,连自己都救不了。”

子夜很静,这句话说得不清晰,却在沉寂中格外分明。

漂泊的夜也是这样静,二人依偎在一起,背《逍遥游》。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人都是这样。

跻身作燕雀,又或飞身作鸿鹄。

韩非被困囹圄,孔子贫至将死,老子心忧典籍与天下……正当时,想出了千古的理论。

程谪自诩不是个摇摆不定的人,他曾认为自己可以作将士,此行外交得利,又应是个游说者。

他到底是谁?


过了几日,吴越又派来使节,要接程谪回国。本觉南唐国主因要谈条件而不愿,结果李昪一挥手,他便被安安稳稳地送走了。还答应停战三年,互通有无,无需绫罗绸缎青瓷白玉相赠。

程谪在回临安的途中不曾多言,心底里却泛起阵阵欢愉。

使节团回到临安,钱镠满怀欣喜,将程谪传至大殿,愿意给予其策勋七转。

程谪婉拒,言自己无功不受禄,此行也并未做出什么动作,游说之道也不甚理解。

很有意思,他本以为此行会遇到黑云翻墨,半卷红旗,易水萧寒,结果都没有,有的只是深沉的夜与深沉的唱词。

钱镠一笑了之,将辞官请批了,告诉他三年后可以重回高之庙堂。

长安马蹄疾的意思,他在临安就体会全到了。

程谪深作一揖,用此生最庄重的语调言道:“程某名退,惟请陛下能与南唐共修友好,傍鱼盐之利、倚山川之景,修其好、得其实、共其发,顺道而行。”

顺道而行。

“最后,我不愿求取功名,但想归家。”

从殿中出来,便迎到一束天光。

春和景明,万物向荣,楼阁倚山,晨昏相傍,云涌不息,风清叶簌,江河九州,石泉毖彼,芳草萋萋,马蹄正疾。

他骑着马,不知往何处,正路过西湖。忽闻风声带晴朗,有阵好听的晨诵声传来。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温润如玉的青年音色,带动风声,穿竹而来。

马渐缓了,马蹄卷花亦折香,由远及近,屋里的人嗅到了,往外张望来。

只见教书先生玉面映梨花,青衣配柳叶,琥珀木的眸子照着阳光,眼里是惊讶,是欢喜,是泪。

回来了。

“我回来了。”


杜洒尘直等到结束了课,才匆匆到堂前问他。

“怎么了?当官没意思?”

“不如当百姓自在。”程谪吃下半只煎饼,想着果还是这吃食好,“杜先生呢?怎么不见她?”

“姐姐最近出去游学,去的苗疆,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

“洒尘。”

“嗯?”

“去钱塘江看看?”

江水滔滔,浪声不绝。

程谪身着锦云袍,倒映得杜洒尘的青衣过于素淡了。

“这衣裳正衬你。”程谪不经意间说了句,杜洒尘回了一句什么的,潮生云涌,迎面扑来,二人被泼了个透。

“你刚说什么?”

杜洒尘用了全身的气力,抵着潮声,极认真地说:“我说,程子关,世间知音难觅,今生惟君耳。”

江水排空,一时间似虎啸,汇川聚海。

天地并存,水之为一。

“洒尘,我想好了。”

“什么?”

“杜子启,我要同你一起办学,以后不为官不为将了。”

是水冲淡了一切。

是,水在给他行弱冠礼。

夏至大潮来,秋时鸿雁归。春芳似不尽,冬雪照寒炊。

一年四季,世间留着万物,待他们少年意气,四海闯荡。

次年,程谪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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