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

初识


西桥下来了一个女人,和所有流浪汉一样,她看上去破旧又邋遢。破陋的黑色连衣裙上隐约可见斑驳污渍,浓密卷曲的棕色长发胡乱缠成一团,还有一张黑色灰尘掩盖的脸。只有偶尔裸露出的光滑脖颈,证明着她与流浪汉群体的与众不同。

清晨赶去上班的阿铭,在一次匆忙路过中,看到了她褐色眼睛里没有掩饰的哀怨。那哀怨如同隔壁奶奶家春天里被关在屋中的花斑猫,是对生命本性中的欲望没有被满足的怀恨在心。那天晚上,阿铭做了一个关于眼睛的梦,无数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围住他,困兽般的无助,让他在醒来时汗水粘得皮肤发痒。都是那个怪女人的错!

一个荒唐的梦,让阿铭对陌生女人产生了莫名的敌意。每次路过西桥,阿铭都会停下脚步向桥下扔去刚喝完的牛奶盒,然后在女人警惕的瑟缩中获得些许胜利感。

毫无疑问,在同事间,阿铭是个翩翩君子,大家都爱说,很喜欢他那南方人特有的软糯口音,温柔似水在他身上并不违和。久而久之便让阿铭忘记了自己在青春年少时,也曾追着同桌在走廊上打闹嘴里骂着粗俗的词汇,也曾尾随着穿裙子的漂亮女生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们窈窕的身材上。我是一个温柔得体的男人啊,会帮女同事搬东西买冷饮,和男同事聚会从不会抽烟喝酒说脏话,别人的要求不会轻易拒绝,也不会轻易去麻烦别人。可是我怎么会对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女人扔下带有攻击性的牛奶盒,并且内心毫无愧疚呢?阿铭觉得恐惧,那个温柔的男人真的是自己吗?

有些事情会细思极恐,我们往往选择避而不谈、视而不见。于是牛奶盒事件慢慢搁置下来。

最佳

在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加完普通的班,阿铭回到家已是凌晨,墙壁与墙壁围出的四方格子里装满了静谧。与其将这四方格子称为家,倒不如说是滋养孤独的培育皿来的贴切。

不想开灯,于是就着黑暗,摸索着打开水龙头,睡前准备从刷牙开始。阿铭有时候会无比贪念黑暗,如果在明亮的地方没有期待,那黑暗也许更让人有安全感。在哗啦的水声里,阿铭突然想起西桥。

自从一年前的地震后,西桥的河水再也没有发出奔腾的欢笑声,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恶臭。由河流残留的鱼腥味引发了居民顽强抵抗制造出的垃圾混杂的瘴气。垃圾的日渐累积,仿佛在安慰人们,看吧,现在还不是最糟的时候。

心情不好时,阿铭会想起清澈河水倒映着翠绿柳树的西桥,而此时此刻,准确来说他想起的不是西桥。记忆中已然不存在的东西不可怀念。若说西桥还有能引起他兴趣的,唯有长期逗留在哪里的陌生女人。在那肮脏的河道边,不知道她今晚是否仍然难以入眠。

关于陌生女人,阿铭已由敌意慢慢转化产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好奇,她黑色的裙摆犹如一条柔软的丝带裹住了他的心脏,牵扯着他并不怎么跳跃的神经。在某段持续失眠的夜里,靠着观察和揣测陌生女人,阿铭才得已熬过那大段大段空白的时间。夜晚的河边,最常出现的是忽明忽暗的火光,她也许一整晚都在抽烟,纤长瘦弱的手指若有似无的夹着香烟,尼古丁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又从鼻腔里溢出,性感极了。夜晚起风的河边,会有不断晃动的影子,那是陌生女人在踮脚跳舞,轻缓或急促、旋转或跳跃、欢快或忧伤,黑色连衣裙在黑暗中发出鸢尾花般的炽热。有时候河边什么也看不见,陌生女人只是融入黑暗静静站着,化身为另一棵枯死的树。

阿铭发现,陌生女人不仅仅只是自己每天上班路上一眼晃过的微不足道的人了,她渐渐生动起来,容貌越来越清晰也有了性格有了故事。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阿铭独自的想象里。他与她的交集,还是最亲密不过曾经的牛奶盒。

人与人相处总有许多不同的最佳状态,不是拥抱了就能代表亲密、信任和难忘,所以互不认识互不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此刻,阿铭和陌生女人处于最佳。

囿于

陌生女人走了,阿铭从房间窗户目睹了她被警察驱逐的全过程。

吼叫、吼叫、再吼叫,推搡、推搡、再推搡。

阿铭不明白陌生女人做错了什么,他们要用凶悍的态度来驱赶她,连废弃的河道都不愿让她滞留。难道已然被世界遗忘的人不配在废弃的河道占一席之地吗?阿铭对这世界上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关怀感到愤怒。他在窗边静静看着,直至女人消失在西桥的尽头,眼中愤怒的火焰终是熄灭了。

她会去哪里,她还会在深夜里性感地抽烟,跳热烈的舞,或者安静的站成一棵树吗?阿铭没有答案,普通的工作日,普通的加班,普通的失眠,普通的夜晚,阿铭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理所应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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