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木瓜牵玫瑰
(1)
在这座小镇的边缘,矗立着一座极不搭调的水泥疙瘩——一个秃顶破旧的烂尾楼,周围百米内都是即将面临拆迁的房屋,延伸的小路边,疯长着杂乱的枯草,除了收垃圾的小贩外,几乎很少有人进入这个鬼地方。
下午,临近放学。废墟的楼内,少年被死死的挤进了肮脏的楼道墙角,他双脚并拢,双手捂着头部,低沉的并没有作声,原本轻柔的短发,早已散乱不堪。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将他围在中间,并不断的用穿着不同鞋子的脚朝他浑身上下踢去。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染着黄发,穿着超短裙的女生,扶着一旁的护栏,双脚用力,狠狠的朝男孩踹去。因为太过用力,自己往后趔趄了几步,差点没摔倒,显得有点尴尬,嘴里却不忘咒骂:“死不要脸的家伙,你眼睛长裤裆里了?敢往老娘身上泼水!活腻歪了!”
对面的楼梯上坐着两个穿着校服的男生,似乎是女孩们的同伴,他们一边吸着烟,一边麻木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而哼哼傻笑,其中一个男生在女孩们轮流坐在少年身上扇耳光,看谁扇的响的时候,拿出手机拍起视频来。少年忍受着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抵抗,他能感受到女孩们厮打自己时的快感,谩骂,嘲笑,甚至是侮辱,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世界又是怎么了?
在经过一番轮打之后,一群人似乎很满意这场战果,在对受害者几句威吓与警告后,幸灾乐祸的走出了烂尾楼,唯独趴在地上的少年被丢弃在偌大的废墟楼内。在他身边的不远处,散落着几本凌乱的书,还有一个被踩的脏兮兮的书包。
傍晚,楼内恢复沉寂的那一瞬间,少年终于埋头痛哭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知道,一个少年心中的痛与耻。
(2)
县人民政府办公大楼外。
贾县长抬了抬右手,看看表,刚好18点过5分。天空一片乌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了。他下了台阶快步朝停车场走去,期间有几个下属给自己打招呼,他只是随声附和了几下。看到自己的红旗牌车子进入视野,贾县长就拿出遥控器按了一下开门按钮。突然,有人从背后一把环住自己的腰,他下意识的停住脚步,扭头观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站在那里,正在朝他做鬼脸。女孩长发披肩,穿着白色体恤,一身超短裤、浅黑色长筒袜和一双浅红色高跟鞋。右肩上挎着一个LV包包。微笑的脸上显露着她的漂亮、青涩与可爱。他看到女孩后,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的姑奶奶!”说着,他一边很快从自己腰间甩开了女孩的双手,一边朝四周快速的瞄了几眼,确定在没人看到刚才这一幕之后,才心存侥幸。
“人家想你了嘛!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所以就来看看你过的怎么样的啦!”女孩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一而再的朝他怀里靠拢撒娇,但都被他躲开了。
“不是说好的吗?想我可以给我手机打电话,不要随便到这里来,你这是在害我啊!知道吗?”贾县长一边看着远处,一边小声的对女孩说。女孩若无其事的应和着答应,下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然后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在他快速的把女孩拉进车内那一瞬间,路过的新任书记和他打招呼,还把车里的女孩误以为是他的女儿,他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告别了书记,贾县长飞快躲入车里,捏了一把汗,关上车门,还想再说点什么,女孩的嘴巴迎了上来,吻住了他,让贾县长措手不及这突如其来的小小诱惑,忘记了所有的恐慌。正当他们坐在驾驶座上暧昧时,手机响了。贾县长拿起手机,另一端响起了甜美稚嫩的女声,“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和妈妈在等您,今天妈妈做了一桌很多好吃的呢!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的数学期中考试全年级第一。”女孩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看着贾县长,极不满意的哼了哼小嘴。贾县长也看了看女孩,顿时语塞,停顿了一会儿,对着电话说道:“女儿真棒!爸爸为你骄傲,可是……爸爸今天晚上有个应酬,会晚一点回去,礼拜天为你庆祝,好不好?乖!”
好一会儿,电话那边才传来,“哦——好吧!爸爸,再……见!”他有那么一会儿为自己的这个谎言感到内疚,但立刻被身边这个女孩的感染力给消散了。女孩搂住他的肩:“与你女儿相比,就知道大叔还是最爱我了,嘿嘿,我在我们的家里给你煮了最爱吃的回锅肉。要不要一起尝尝?”
他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启动引擎,伴着女孩的笑声,车子朝郊区外的别墅开去。只留下一道闷热的响雷划破黄昏的天空。
(3)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伴着轰鸣的雷声,劈天盖地而来。
小伙子的手里抱着一束花,撑着雨伞飞快的跑进了超市旁边的天桥下躲雨。他一边收起雨伞,一边检查手里的鲜花有没有被淋湿。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小伙子坐在天桥边的长凳上玩起手机,突如其来的大雨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在他所处的天桥对面,坐落着一个镇上最大的电子制造工厂,每天都会有上万个成品从这里输出,每天也都会有许多穿着蓝色厂服的男男女女,从这条桥上来回走过。小伙子一边玩手机,一边时不时的抬头注视着从天桥而过的人。往回开的班车一波又一波,夜晚已经降临,过场的雨,在咆哮了片刻后,停了下来,路上的行人又多了。他并不急,好像若无其事,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下去。
晚上七点,一群穿着蓝色厂服的男女从工厂里或骑车,或两三结伴的有说有笑着四散而来。小伙子再一次站了起来,眼睛朝远处望去,脸上的表情开始舒展起来,人群中一个扎马尾的朴素女孩朝他跑了过来,他主动接过女孩手里的包,然后相视微笑。
“你肯定又等很久了吧?本来是可以下早班的,但部门里有个会议,所以……”女孩蹭了蹭舌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向男孩解释。
“没有啦!也才半个多小时而已。再说等你下班也是件趣事,还能看看风景。嘿嘿。”男孩一边回复,一边递上自己准备的花。“当当当当,喏,送给你的~”
“哇,今天怎么会想到送花给我?说说,又会是什么节日?”女孩和男孩并肩走着,一脸幸福的样子。
“竟然有人忘记这么重要的日子!哇靠,今天是哪个姑娘的生日来着?”男孩一边搂着女孩的肩,一边望着夜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傻笑。
女孩突然抬头看了看男孩,皱了一下眉,然后扑哧一声和男孩一样笑了起来。
“只有花吗?”女孩问。
“肯定饿坏了吧!厂里的饭不好吃,听说西街有家排档不错哦,今晚我就带你去饱饱口服。回来咱再一起吹蜡烛!”男孩果断的看着女孩。
“切,哪有那么多钱嘛?!”
“有了你,钱算什么啊!”男孩捏了捏她的鼻尖。
“真恶心!”女孩恶作剧似的推了一把男孩,又笑了。
两个人边说边笑着边走,小伙子把女孩搂在怀里,像一对童真的孩子,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4)
夜,越来越黑,黑的以至于整个城市的人们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掩盖它的可怕,大街小巷,灯火阑珊。
一个中年男人从五金批发店里走了出来,他双手怀抱着一个装满零件的小纸箱,朝自己停靠在马路边的电动车走去,那里的后座上已经装了不少要批发的货物。把小纸箱放在车子的前脚垫上时,男人的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关心电话,他用地道的北方方言神情微笑的对着听筒回复。一分钟后,男人挂了手机,在确定所有配置的零件整齐稳固后,他蹲在地上抽了根“双喜”牌的香烟,忙了一天的他,在未回家前,也算找个喘息的空闲。在和店里的老板告别后,男人启动电动车的引擎,开始奔向他在这个城市的家。
男人的家离此并不算太远,他只需转过两个公路路口的绕道,经过一个闹市区和城中村,便是自己所租的房子处。但男人还是把车开得很慢,刮来的凉风透进脖子里爽爽的,今天他似乎很高兴也很享受这种生活,在路上哼起了歌来,郑智化的那首《水手》,沙哑而好听的声音使他觉得自己顷刻间还是那么年轻,惬意的心情也让他想到了很多。
数年来的打拼,让他感受到南下生活的苦难。却在与亲人间的相聚那一刻都是值得的。男人的心,此时此刻是那么欢畅。
在经过第二个公路拐角时,男人扭头看到身后一束亮光由远而近,车子发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男人再次回头看,那是一辆泥斗车,闪动的车越来越近,车子上的两只照明灯越来越亮,就像一只猛兽的眼睛,朝男人狂奔而来。
顷刻间,他还没来得及想象和躲闪,随着一声巨响,男人只觉得整个身体像被人掏空了一样,飞向天空……
(5)
橘黄色微弱的灯光,顺着一条长长的电线,映照在墙上。在这个只有几平米的小屋内,显得如此黯然失色,简单的陈设,只能容下一张单人床,靠床的位置挤压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电风扇和一些化妆品,床尾凌乱的摆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些吃饭用的餐具,只有床前依稀可见半步之遥的闲置空间。女人下半身裸露着半躺在床上,神情恍惚。床上的男人已经站在地上,穿好衣服,裤子上还依稀可见白色的泥浆,看起来应该是个工地上的粉刷匠,他是女人今天接待的第三个客人。胡子拉茬、穿着考究的他回头看了看女人,开门要走。女人对着他嘟囔了几句后,他才极不情愿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3张十块压皱的纸币,扔到床上,随后夺门而出。
在男人走后,女人懒散的捡起那30块钱,她的神情略显失落,原因显然是比昨天少了几个顾客。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在床前桌子的抽屉里,摸索着找到了一卷卫生纸,然后便随意的在自己下体处进行清洗擦拭。过了一会儿,她扭头看了看床头的挂历,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从枕头下,抓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拨起号码,电话通了。
听到对方一声稚嫩的“喂”之后,女人脸上渐渐挂起了一丝微笑,那是母亲才有的慈祥。“喂,佳佳!是妈妈呀!和外婆还好吗?有没有想妈妈呢?妈妈儿童节就回家看你哈!”
说着说着,女人的眼睛就模糊了。
(6)
火车站的夜晚,依然像白昼如此热闹,来往的人们川流不息。
候车室外的台阶上,盘腿围坐着几个穿着土气的中年男人,操着满嘴的北方口音,抽着烟在那里聊天,身边堆放着一些用编织袋装用的行李,有几个男人直接靠在上面,玩手机,打瞌睡。在他们不远处,包工头老李站在停车场里,来回不停的踱步,拿在手里的手机一会举起,一会又放下,十分焦急的样子。
当老李看到一辆浅白色的小卡车,朝他这个方向开来时,嘴角才渐渐松了一口气。卡车停到老李身旁,从车上走下一个穿着皮夹克,头发秃顶的中年男人,肚皮有些发福,手里拿着个包,明亮的眼神里透露着一股精明的鬼气。老李慌忙的跑上前,跟他说话:“张哥,你怎么才来啊?您看,我带着这帮兄弟,都等了一个下午!不是说好的嘛!下午两点就能来接我们吗?”
围坐的男人们看到等的车子终于到了,都不约而同的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望向老李这边。
秃顶男人很淡定的朝台阶上瞄了一眼,像是在打量商品似的,若无其事的说:“下午厂子里有点事,抽不开身。”他没有告诉老李其实自己只是躲在家里打了一下午的麻将而已。
“这几天老下雨,厂子也没啥事啊!您手机也打不通,实在抽不开身,您就说嘛!我……”
“好了好了,你罗嗦啥?还想不想干啊?”老李诉苦的话还没说完,秃头不耐烦的嚷道,“时间不早了,让这些土包赶紧收拾收拾,上车!”
老李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朝着台阶上的男人,打了个上车的手势。男人们一个个快速的扛起自己的行李,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很快都被扔进了车斗内,然后又一个个陆续攀到了车上,嘻嘻哈哈的说笑。
秃头看着车上的男人对老李说:“给我看好这帮家伙,老老实实的干!别给我瞎鸡巴乱搞,否则出了什么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您放心,张哥,这些兄弟都是跟着我混了几年,出来都是想挣点钱,补贴家用,老实得很!嘿嘿。”
“这样最好!”秃头面不改色的走上了车。老李看了看天空,心一下子觉得踏实了很多。车上有人喊他,老李冲他们笑了笑,小跑着走到车边,男人们伸手飞快的把他拉上了车内,然后他们面对面的坐在一起说笑,是那么朴实。
卡车启动,一溜弯,冲向未知的黑夜。
(7)
这是一间厨房、厕所、起居并用的十几平米出租屋内。彩色的小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天气预报,小女孩安静的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抱着爸爸昨天刚刚买给她的毛娃娃。用凳子和木板撑起的临时桌上,已经摆放好了晚饭。女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怀里搂着哭闹后正在吃奶的儿子。大女儿高兴的坐在床沿上玩妈妈的手机。
女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轻拍着他的背,在屋子里轻轻的来回走动。她站到窗口,望向窗外,临近的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因为丈夫外出没人看守,女人早早就关了楼下的五金店面。她刚刚给老公打完电话,等待着他回来共度晚饭。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掩饰她的幸福和快乐,这里就是老公生活打拼了四年的城市。看着床上的女儿,还有自己怀里可爱的儿子,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就在昨天,趁着暑假,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从千里之外的北方老家来到这里,她深知自己和老公等的就是这一年一刻的团聚。
手机响了,女人被女儿的叫声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把儿子轻轻的放到床上,接起电话。
“喂——请问你是刘XX的妻子吗?”一个陌生而低沉的男声从另一端传来。
“对!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们是XX交警大队的,南环大道这边刚刚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我们是从死者身上的手机里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当女人听到“死者”一词时,神情渐渐变得可怕极了。拿在手里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喂——能听到我说话吗?——喂,喂,——”
对方后面说了什么,她已记不得。
女人恍然间瘫痪到床上,只觉得整个天——塌了。
后记:这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姿态,卑微的存在。
旧文:2013-07-28 个人微信公众号:laomu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