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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河是在绝食第三天,晕倒在地铁站的时候遇到广白的。她在神志不清之前,紧紧抓住突然伸过来的手,说:我想活。
车河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我想活,不是我不想死。
三天前,她曾在纠结生与死的这个问题,她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死。她从来以为,生命极其短暂,生死并不是人应该思考的问题。人就像一个被撰写的程序,困在命运这张网中,无法挣脱。所有的相遇、相爱、离别、痛苦、仇恨,都是安排好的剧本,坦然接受才是最佳选择。所以,她并不介意许临远带着既定的世俗,入侵到她的生活中。
车河醒来,模糊地看到从白色天花板映照出来的男人模样,不是临远。车河微微笑着,反而觉得释然,他们都曾见到过彼此最脆弱的模样, 只是,现在不需要了。当软弱不在能引起怜悯,所有的示弱都只会自食其果。
车河,住院要登记,所以我翻了你的包,找你的身份证。那个男子说,你放心,我只看了身份证,其他东西都完整。
医生说,你身子太弱,要在医院观察。你的家人是谁,你的家住在哪里,你有没有什么人需要我帮忙通知的。
车河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么多话了。他身上的白色体恤的左下角,带着泥土颜色的印记,浓郁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单纯得如同凝聚在雪山之巅的冰川。一切的一切,证明这是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男子,跟她不同,跟临远更不同。
车河,你有在听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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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河,你有在听我说吗?
临远经常这样问车河,他总觉车河看他的眼睛,忽然就散了,好像两个人被生生分在了两个世界。就像第一次,临远在宴会上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车河一样,她用一双迷离的眼睛看着身着礼服来来往往的客人。然后用几乎不近人情的表情告诉这个世界,她是来窥探的,等攒够了故事,她就要离开。
车河注意到临远,是因为挽着他的手走进来的女伴。她穿着及地的白色蕾丝连衣裙,像盛装出席婚礼的新娘,对着迎接他们的人群恰到好处的点头微笑,显示出自己家教良好的风度。临远穿着一套黑色西服,白色纯棉衬衣的衣领解开了一颗扣子,并没有打领带。
车河起身,走到临远身边,临远,我是车河,临远,我是车河。
3
车河,这是我给你交的费用,你应该给我。男子手中拿着一叠发票。这些钱,对你来说不重要,可是我要靠这些生活。
当车河说我都明白的时候,不是安慰男子,是车河真的懂。车河从不缺钱,但从来也没有富有过,对她来说一切刚刚好,喝粥的时候刚刚好,吃大餐的时候也刚刚好,临远给她的所有钱,她都放在那张卡上,现在她才突然明白,从一开始她就预感到要离开他的,到时候要走得没有任何相连。她说,我的包里有张卡,来,我把密码告诉你,你自己去取。
说这话的时候,车河极其认真,她现在困在这病床上不能动,她没有理由的相信这个男子。
男子眼睛中闪出一道光,脆弱得如瞬间在阳光下绽开的冰纹。算你欠我的,你出院后,等你亲自给我。
我叫广白,我等你出院。那个男子临走的时候说。
4
车河,你心中住着一个野兽,张牙舞爪,让谁都不能靠近。
这是车河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临远总想靠近,看看那头野兽。从小到大,良好的家境,良好的教育背景,门当户对的妻子,顺风顺水的事业,临远心中膨胀出来对于磨炼的渴望,不,是对于征服磨炼的渴望,车河从一开始都懂。
但车河依旧对临远充满渴望,那个在用蔑视的神情审视一切的男子,到底是如何做到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呢?车河藐视一切,却几乎用一种远离人世的逃避,她孤僻但是不孤独,但依然对用完全不一样方式对待这一切的人充满好奇。
他们如此一样,又如此不一样。
临远对车河说,我带你进入我的世界,以我的方式。
她沉溺于他用极其温柔的眼光,穿越茫茫人海寻觅她的踪迹;她沉溺于沙发上熟睡的他,对她一点都不设防;她沉溺于在半夜醒来,听到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车河,车河。
5
广白每天都来,带着他学校里的稀奇故事。广白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就像他从来不会问车河的过去一样。广白告诉车河,自己要负担大学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有兼职要做,不能时刻都在身边,如果有急事,可打电话,他能请假过来。
车河说,你不必窘迫,也不必要为了我增加额外的负担,我欠你的,我会还。你要回去,好好上课,这里,我一个人可以担负。
我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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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远是在半夜到的。
他抚摸着车河的额头,将细碎的发丝拨到头发聚集的地方,手指的温度一如既往的温柔,他垂直眼睛,车河,你一直都说生命短暂,需尽欢,你抗拒死亡的模式,你却在下意识地追求死亡。
车河,我说过,我们可以有孩子。
车河摇摇头,不,临远,你在骗自己。你喜欢这个生活的模式,不管有多少诺言,都是在这个模式没有打破之前说出的,一旦你要跳入另外一个模式,我们会两败俱伤。
临远需要这么一个女子,证明他的爱是存在的,但是他也需要另外一个女子让他在既定的俗世,走上既定的位置,得以站在高处俯视这个世界,这是临远选择的生命的形式。
车河,你打算走了吗?我再也遇不上你这样一个女子了。
窗外霓虹闪烁,还有人在徘徊,夜色是一杯苦咖啡,散发着苦苦支撑的筋疲力尽味道。车河把脸从临远的手中抽出来,临远,我从未向你要求一个未来,因为我们都不是做好准备,就进入彼此的世界。但是,未来不会好的,我不再无所顾忌,我想索取的越来越多,我不喜欢这样。我们相爱,身心愉悦,但现在,我感到悲痛。临远,我要离开。
几天前,从手术台下来,车河一脸苍白,她瞥见了那一摊从她肚子里流出来的污血,感觉恶心至极,她开始吃不下饭,什么都吃不下。
她忽然觉得心中的那个野兽死了,她的生命再也不会鲜活。直到她晕倒在地铁上,有个男子向她伸出手,她下意识的说出“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