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校门口有一间提供借书的书店,出借的书籍大多是漫画和武侠,那时是九十年代末。漫画是诸如《七龙珠》,《名侦探柯南》等,当时地方电台每天晚间六点都在播放这些动画片,掀起一阵阵热潮,书店里看这些漫画的人自然是非常多,其中还有一套黄玉郎的《天龙八部》,非常珍贵,现在黄玉郎的作品在大陆已经难见踪影。武侠小说是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等人的作品,封面要么是颜色艳丽的山水,要么是手绘女子袒胸露乳,一派香艳,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小黄书。有次下午放学后背着书包走进书店,外面尘土飞扬,店里阴暗潮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意外的是在快餐书堆里翻到了一本《宋词三百首》,只听过《唐诗三百首》,还从来不知道宋词也有三百首。当然那时也听说过唐诗宋词,可是不知道宋词是何物,语文课本里还没有教到过。我和宋词的不解之缘就是这样发生的。首次打开这本书,翻到了吴文英的作品。
生活处处有荒诞,在一个通俗的地方看到一样高雅的东西,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年纪接触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那时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在有朝一日也会热爱写文字,也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解读宋词。我热爱文字追溯到的源头就是宋词。宋词让我体会到汉字的超强美感。从此,就热爱上了文字。
我写作的源头是宋词。可以再往上追溯,终点就是吴文英,这个风花雪月的名字,第一次看见就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宋词作者,他的作品也是我最初阅读到的美。在美丽的宋词世界里,吴文英带给我的是最初的打动。终归到底,是吴文英让我热爱上了文字。
很多年以后,很多人问过我,你这么喜欢宋词,最喜欢的宋词作者是谁?喜欢的有很多,最喜欢的只有一个,这个最喜欢的人不是苏轼,不是辛弃疾,不是李清照,不是柳永,不是秦观,而是吴文英,说出来都会诧异。
喜欢吴文英的人,少之又少。其词风华丽晦涩,秾丽绵密,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真不是常人能理解领悟的,我也理解不了他所写的一切,我能走进他那朦胧如梦的世界,也是因缘际会。号称“词中李商隐”的他,知名度却远远不及李商隐。这个谜一样的吴梦窗,是最被忽视的填词大师。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其词作风格独树一帜,后人皆称梦窗词。一部梦窗词有甲乙丙丁四稿传世,词作流传下来的数量达到320首左右,放眼整个南宋,是除词坛巨龙辛弃疾之外,作品传世最多的。创作颇丰的梦窗,现今教科书不曾入选一首他的作品,这是极不公平的。宋词一脉,如若没有梦窗词,就是不完整,就是缺憾,就是坍塌。
有人说梦窗词没有深刻的社会性内容,品格低下态度消极,晦涩难懂故弄玄虚。所以不适合给学生学习。在我看来,是你有偏见才认为不深刻,不知情才认为很消极,不懂词才认为有玄虚。翻遍吴文英的全部词作,起码有两首是最适合进入教科书的。很遗憾都错过。
一首《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首《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两首读起来相当流畅,也不失梦窗词的特殊韵味,什么梦啊,香啊,都是梦窗的亮点所在。词按照字数划分59字以下为小令,59到90字为中调,90字以上为长调。吴的小令算是出彩的,诸如《浣溪纱》《西江月》《点绛唇》《杏花天》《菩萨蛮》《如梦令》。但是他偏偏爱做长调,诸如《木兰花慢》《八声甘州》《新雁过妆楼》,辞藻华丽,错综叠印,实景化虚,虚情化实,珠光宝气到逼人,造句绮丽到胶着,意境极度跳跃,飞起来飞到九天之上,沉下去沉到九渊之下,读其词如蹦极如过山车,头晕目眩,空间和时间的转变是迅速的,枝枝蔓蔓的蔓延是迅猛的。而他偏偏乐此不疲,编织了一曲又一曲孤芳自赏的长调,读者却烧脑的紧,甚至把最长词牌《莺啼序》拿来用,填过多首,一阙《莺啼序》足足有240字。而且梦窗还爱用典故,不管是世人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符合自己口味统统拿来用,常常看的人头皮发麻,了解宋词的人都知道,北宋有个辛大书袋,南宋有个吴大书袋。今人对宋词颇有见地的王芳芳这么形容他的这些长调“又长又臭”。而与他同出一脉的张炎在《词源》里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表面上看来,好像真是这样。梦窗的那些长调作品连我这个梦窗迷都不敢轻易触碰。只有读的久了才会知道他的好。
词这种艺术形式不离万物发展之规律,经历过辉煌那一天,必然会面对衰弱那一刻。到吴文英的时候,宋词的浪潮几近萧索,并且还有亡国前的悲凉在。他是刻意为之,想要留住宋词的辉煌。都是格律派词人,周邦彦结北开南,清真词是那么地自然,如呼吸一般自然,吸了一口气吸下一口气,都自然到平淡了,以致读者认为写的好是好,打动人心的句子不多。而吴文英是由南追北,怀念那个繁华的北宋以及大开大合的词风,国运是江河日下,我的词要比肩北宋的大词人,豪放苏轼是极致了,婉约柳永是极致了,论气魄不如辛稼轩,论才情不如姜白石,只能在技法上出创意,文采上出新颖,不断朦胧不断华丽。我读梦窗词,发现用的最多两字就是代表朦胧的“梦”,代表华丽的“香”。吴梦窗的所有努力是想把宋词推回到鼎盛,只是宋朝气数将近,宋词也气数将近,挽回不了的,所以梦窗词是那么不自然,因为有挣扎在啊。追寻其文脉,是一条繁花簇拥的道路,曲折迂回,直抵幽深,幽深之处见悲凉,是乱世浮华的悲凉,是生世浮萍的悲凉。“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国都要碎的不成片段了,何况是他的词啊!
不写国家大事,不写苍生大事,写的是内心,我就喜欢他退回内心的作派!梦窗词,年年用感情读,日日用感觉读,读出的是我所梦寐以求感动。
他的一生,说来奇怪,真像是谜。一介布衣,无官无职,到处结交。有结交王公贵族,也有结交文人才子。有结交忠烈如吴潜之人,也有结交奸诈似贾似道之徒。曳裾权贵的衣角,安之若素,只为填词不为求官,只为衣食无忧不为投机专营。命运卑微如尘埃粉末,就让自己为自己在白纸黑字里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笔里有隐秘不宣的骄傲,有风华无限的恃才。
他的号是梦窗,他的词真是如梦,他就是宋词里的梦语大师。“竹下门敲,又呼起、胡煤梦清”,“梦依约,人一笑”,“梦醒芙蓉,风檐近”,“蝶梦迷清晓,万里无家”,“忧欢一梦成炊黍”,“念寒蛩残梦,归鸿心事”,“新烟初试花如梦”,“向残灯梦短,梅花晓角”,“梦游熟处,一枕啼秋雨”,“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
他的一生在《宋史》里并没有记录,只依据词作,可以推算出他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苏州,杭州,宁波,绍兴四地的侯门里辗转当门客。途中也路过爱情,过程挺甜蜜的,结局却很凄凉,年少时喜欢的女孩子落水溺亡,娶了一位苏州姑娘,最后离他而去,认识一位杭州姑娘,不久又病故。多么倒霉多么伤心,握不住的感情念念不忘,絮絮叨叨地说进词里,佳人的鬓云,蛾眉,罗襦,裙裾,音容,笑貌时刻在他那密密莹莹,花花丽丽的字句里作为片段闪现。江湖越来越沧桑,人生越来越寂寞,取一杯怀念握在手心,怀念可是唯一的温暖,温暖一下才高于志,土木形骸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