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妹妹我原来见过的”,宝玉一出场便对这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一见如故,宝黛二人可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说是人间,其实天上。曩者宝玉为女娲补天剩下来的一块顽石,一心想要到人世间走一遭,渴望经历人间至情至爱;而黛玉是一棵绛珠仙草,因受了石头的庇荫,便也执意下凡陪它,只愿用这一生的泪,还石头之恩情。
下凡来也。一个是枉凝眉,一个是空自嗟,到底意难平,泪难收,情难断。可叹这“木石前盟”,抵不过“金玉良缘”。
忆往昔共读西厢,痴情暗结;葬花丘畔,心思百转;怡红公子茜窗纱,薄命佳人掩风流。晴雯的含恨而终,岂非预演着黛玉的饮痛而去?若晴雯果真是黛玉的射影,若宝玉自始至终深爱的都是黛玉,哪怕是她的影子,那么黛玉的泪尽而亡、宝玉的情断人间可谓真真切切的结局了。
紫鹃要唬宝玉,便谎称黛玉要回家乡去了。这一来不得了,宝玉又犯了痴病,贾府上下不得安宁。这一事件可称全书的大关目,原因如下:
1.宝玉流露出真情,不光紫鹃看出来了,连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贾母也不得不承认了。
2.贾母一承认不得了,她其实原本也属意宝黛之婚的,这一闹腾全府上下都开始唧唧歪歪了——而她态度大转变了,实在是因为宝玉对黛玉的爱太过强烈和直露,不适宜宝玉将来进入仕途建功立业。这可以说是主要原因,至于钗黛对比等等倒是次要的。至此我们可以参见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只因为二人爱得太深以致陆游无心功名,所以陆母强力拆散了一对鸳鸯仙。
3.贾母是老大哥啊,她老人家一放话宝黛之爱无结果,那底下一帮子人都跟着躁动了。首先起义的是王熙凤,她最懂得看人眼色见风使舵,于是熙凤明里暗里开始冷黛玉亲宝钗。凤头一起,百鸟争鸣,于是乎底下的丫鬟婆子小厮们也开始各安鬼胎奔走前程去了。所以,我们看到后来其实黛玉想用人参调理身子也不得,只得借了情敌宝钗的施舍;在高鹗续写的版本中,黛玉焚稿断痴情,病入膏肓竟也无人问津,身边只有几个忠仆伺候着,却无权无势,怎得尽心。至此,一代绝色魂归离恨天。
4.黛玉心疼宝玉倒还是其次,可怕的是从今以后她在府中的地位更是度日如年,“风刀霜剑严相逼”了。以黛玉之聪敏,她又怎会不知紫鹃搞这一出戏牵连甚广,危害甚大。她气得只怄气,但面对这忠仆,这一心一意为主为己谋未来的天真丫头,她又怎好大发作。
从这个关目以后,全书的主色调渐趋冷滞了,前些回的天真活泼与灵动从容迎来了退幕的尾声,渐渐带着些末世的光景来,写人叙事无不是出了奇的冷静客观——似乎是绝望了,连呻吟的余味也一并消散了。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在阅尽人间喜乐欢愉之后,便不得不饱含沧桑与落寞,一变而为美人迟暮香草已逝。
尾声终于还是到来了。林妹妹得偿夙愿——还了一生的泪,也还是要回到天上了;而宝玉呢,竟不知人间天上,因为他早已超越了尘世超越了天界,终得逍遥自在、无为无畏。
林妹妹的爱情是一见如故,是一见钟情,是一树前尘的花开;林妹妹的爱情是两界暗渡,是两情相悦,是两处轻梦的闲愁;林妹妹的爱情是三生石说,是三心纠缠,是三重无言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