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家伙叫秦小周,长得倒是人高马大,胆子却是最小,还是个爱哭鬼。
“周济水性那么好,怎么可能,再等等看。”另外几个家伙根本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只是抱着几近于无的侥幸互相安慰着。
“差不多有三分多钟了吧,我们谁能憋这么久啊?大彪,你行吗?”秦小周用非常理性又客观的分析继续蚕食着大家的信心。鄢大彪愣愣地望着水面,眼神空落落的,一声不吭。秦小周说得在理,谁都没有乌龟这种本事,羡慕乌龟,但又都不愿意做乌龟。
微风扫过来,陈士等人忍不住一阵哆嗦,彼此面面相觑,惶惶然不知所措。是啊,三四分钟了,谁能憋这么久呢,除非含着管子。
“对了,他莫不是含着什么管子在逗我们玩儿吧?”陈士惊叫一声,蓦然站起身来。
大伙连声称是,纷纷极目四望,但水里除了上游飘下来的些许树叶乱草之外,啥也没有。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担心和害怕。
然后有个小伙伴非常应景地介绍说,听老一辈讲,小溪堤坝这里,古往今来曾经淹死过不少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会水的,不会水的。水底下亡魂之多,简直不可胜计。
一听“亡魂”二字,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和“啊呀呀”的尖叫声,大伙儿纷纷从水里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聚拢到堤坝上,仿佛水下有万千只手在拉拽一样,惊惧非常。
“我嘞个去,你要吓死个人啊。”陈士大声喝道,“找人要紧。鄢大彪你几个去左边,我们几个去右边,潜水看看,走S线,把水底全扫荡个遍,看是不是被树枝或什么东西挂住了。”
“有水鬼。”秦小周斩钉截铁地拒绝,“你们去吧,我发誓再也不下水了。”
鄢大彪紧握着拳头,目光极其温柔地和他对视。秦小周逼不得已,只好战战兢兢淌下水去,跟着大伙儿展开地毯式搜索。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周济像融化在水里了一样,连头发丝儿都没找到一根。
“肯定是水鬼把他拖走了。”秦小周望了望大伙儿,迟疑地说,“我们回家吧!晚了我爸一定要捶死我。”
是的,这家伙的爸爸那简直有狂躁综合征,秦小周六七岁的时候,曾经因为偷爬黄葛树,被他爸揍得体无完肤,几乎重伤不治命丧黄泉。
“别叽叽歪歪了,赶快到处再找找看,周济要真淹死了,我们都活不成。”鄢大彪阴着脸,有气无力地说,情绪突然无比低落。
周济的哥哥是本地臭名昭著的混子,无恶不作,为所欲为。周济要真给淹死了,不用说,按他哥的尿性,几个家伙恐怕都得一起陪葬。即便他哥不来找麻烦,回到自己家里,父母那一关,恐怕也过不去——不被黄荆棍儿抽死才怪。
“现在找到,也是尸体了。”有个家伙傻愣愣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所有人的头顶立即像炸开了巨雷。
“不关我事啊,我没追他,也没拉他。”秦小周开始哭了,声音颤抖得厉害,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奔涌而下。
“我嘞个去,你要不要脸。”鄢大彪恶狠狠地望着他,捏紧了拳头,“我也没追上,我连他的一根毛都没碰到。”
所有人都笼罩在巨大的焦虑和恐惧当中,只剩秦小周时有时无的啜泣,气氛压抑如斯。
那个年代,乡下的父母,普遍读书较少甚至斗字不识,教育孩子信奉“黄荆棍儿下出好人”。孩子一旦触到虎须,大多都用武力解决,哪怕家徒四壁穷得响都不响,但杀威棒却是家庭教育之必备。因此,犯错的孩子被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也是屡见不鲜,打晕打残的也时有耳闻。如果真因结伴下水游泳造成溺亡闹出人命来,那就捅大篓子了,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而且校有校纪,家有家规,明知故犯又顶风作案,谁家父母如果不把孩子暴揍一顿,那真是难解心头之恨,简直天理难容。
明火执仗的体罚,是父母们在自家孩子闯祸过后让孩子长记性以防患未然的最佳方式,其一劳动成本低,其二震慑时间长,其三传播速度快。综合而言,其实就是公然使了一招“苦肉计”,意思是“我已经大义灭亲把孩子痛打了一顿,都快打死了,你就别追究了吧。”
但无论父母的心思如何诡秘狡诈,对孩子痛下杀手却是不争的事实,既不是演戏,也不是演习,无数孩子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嗷嗷嚎叫足以证明其不容置疑的真实性。那真是往死里打啊。
悲哀的是,孩子们心里也固执地认为父母当真是要把他们打死的。想到爸妈暴跳如雷吞天噬地的眼神,所有家伙已经痛不欲生了。
所以,如果周济活下来,大家都会相安无事,如果周济被水鬼收了,那么大家只能组团去阎罗殿旅游了,费用全免,单程票,一去不回,永远定居,而且斯地终年气候宜人,宜居得很。
大家于是一致认为自己大概率熬不过今晚了,断无生还可能。以命偿命的道理,大家还是知道的。
“陈士,你帮我转告黎黎,就说我喜欢她。”有个家伙开始留遗嘱了,“我知道你也喜欢她,我一直悄悄的,从没和你抢过。”
“你特么也抢不过我啊!你以为我跑得了啊,都活不成了,我妈多厉害你们不是不知道。大家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都刻在石头上吧!”陈士开始还怒火冲天,一想到这将是他世上最后的一天,瞬间万念俱灰。
“呜......呜......我家墙壁缝里还藏有糖没来得及吃呢。”气氛是最能感染人的力量,刚才一直抽抽噎噎的秦小周闻言,立即忍住了啜泣。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泪已干。
“小芳还让我今晚一起去她家屋外那颗黄葛树下看星星呢。”另一个家伙双眼失神,垂头丧气地说。看样子,也基本崩溃。
“大彪,对不起啊,那天我在你饭钵里面吐了一口痰。”有一个家伙开始忏悔了,“谁叫你经常欺负我咯,我又打不过你。”
鄢大彪闻言只微微一愣,继续低头用石头写字,连眼角都没有抬一下,像没听见一样。
换在以前,这些极度隐私的秘密是断然说不出口的,但现在,大伙儿都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无比真诚,夹杂着刻骨铭心的悲凉和歇斯底里的绝望。
“爸爸,妈妈,姐姐,对不起,我以前吃得太多了,以后,你们自己吃饱,不用管我了。——鄢大彪。”鄢大彪是这么刻的,一笔一划里那该有多么痛的领悟。
“爸爸,你娶刘寡妇吧,妈妈走了这么久,我其实很理解你,从此你自由了。如果可以的话,你给我再生一个妹妹,好吗?记得让她长大后到我坟前来唱歌我听。——张某某。”
“妈妈,你再也不用为了我起早贪黑了,记得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家的小狗。祝爸爸妈妈健康长寿。还有,爸爸你以后不要再打妈妈了。——秦小周。”
“黎黎,我爱你。——杜某某。”
......
“爸爸,妈妈,辛苦了,谢谢您们的养育之恩!我没别的要求,给我烧一本《金瓶梅》下来吧。——陈士。”
四野俱寂,除了迎头吹来的微风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掀起窸窸窣窣的水响,依然还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大伙儿哭丧着脸,通通默不作声,连秦小周都安静了——想是遗嘱写完,今生再无遗憾了。
突然,好像有很轻很细的呼喊声隐隐约约从某处传来,然后慢慢悠悠地在四周回荡,众人心里不由越发恐惧了。
“是周济来索我们了。”秦小周又哭起来,猫腰往人群里挤。
“我也听到了。”那个讲亡魂故事的家伙紧跟着附和。
“我去,这么快?我们还是赶紧给周济拜一个吧。”陈士心里一阵阵发毛,火速建议道。
大伙儿纷纷点头称是。必须的啊,死者为大,为了让周济安息,大伙儿宁可长跪不起。
“对不起啊,周济,我们今天毫无准备,下次一定给你烧些香烛纸钱,兄弟你慢用。行行好,你别来索我们了,我们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长大后努力挣钱来......孝敬你。是的,就是孝敬。看你瘦的,应该从来没吃饱过吧,我们以后给你多带点吃的,糖果、米饭、肥大块,管够......”
风开始有点大了,大伙儿牙关一颤,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哆嗦。然后七个赤条条的小人儿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像祭拜先祖一样,面朝着水面躬身跪下,口里念念有词“周济,你一路走好,向前走,莫回头......”,然后纷纷捣蒜一样地磕头,整个场面肃穆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