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Michela是我在根特的舍友,我们于同个屋檐下生活了三个月。那三个月的开头,我俩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对方的文化和习惯。三个月后,经历了好些事情,我们终于成了很好的朋友。春天我回国,她送我到火车站,邀我夏天去佩斯卡拉她的家里度假。
我当然是笑着答应。尽管内心忧伤地深知,国内的事物多烦忧一如黑洞,不知要将我吸入多久。但是你无法对一双闪着希望的蓝眼睛说“可能”。
小朋友有小天使般标配的外形:个子不高,深蓝色的大眼睛,暗金色卷曲的长发;薄薄的嘴唇时常撅起;面颊消瘦,身躯丰满。她说英语时带着柔软的意大利口音。她说意语时,更是柔软:并不是她所在中部意大利的口音,而是不知哪来的一副抑扬而黏滞的腔调,听起来像孩子在撒娇。于是我喜欢喊她“kid(小朋友)”。
她和我同龄,人生轨迹相似,性格迥异。她喜欢社交,懂得世故,体贴入微,在人群中总能如鱼得水地说话。我更像是“看似孤僻沉稳的观察者”。可人与人接近的触发,往往更加简单。
三月底家里闹老鼠,少不了热闹。整整三天,她寸步不踏入老鼠活动过的区域。有必要时,她才移到厨房边缘,双手捂着眼睛,只在食指和无名指处开一个小缝,弱弱地喊我:“请你把厨房柜子的帘子拉开,帮我拿一个购物袋好吗?”这时候我总要逗她,指着她站的方向尖叫。吓得她满屋子乱蹦,边喊:“What???!! What??!!!!!”
记得我们俩离开根特差不多是同一周,我比她早两天。离开之前,我苦逼兮兮地赶实验,吃尽了拖延症的苦头。而她则有条不紊地收拾东西,和大家告别。最后那个周末,她在酒吧开了告别party,眨巴着蓝眼睛邀请我也去。当晚我从实验室回家,纠结良多,总算拔起腿出门。Party开始了好久,她以为我不来了,当我出现时,她从房间的另一端开心地大叫,跑来抱住我,说:“我很高兴你来!”
七月初,我在从罗马到佩斯卡拉的汽车上,想起这些,不住地笑起来。真没想到我竟要去佩斯卡拉找小朋友了。可以想象她有多开心。
汽车开得很块,脑袋圆圆的司机不时嘀咕一句意语,一路和迎面而来的客车司机招招手。
跨越亚平宁山脉的时候,风景尤其好,大片沧桑的岩石像突出的青筋显露在绿色的山脊上,间或高处有房屋和高高的尖顶教堂。我昏睡过去,醒来已到佩斯卡拉。小朋友敲我车窗,大笑着。亚德里亚海的风将她的皮肤吹成健康的棕色。
在她家呆了几天后,我的皮肤也成了红棕色。尽管我信誓旦旦地说黄种人几乎没有晒伤这么一说,可再强大的皮肤也禁不住穿着比基尼在正午的阳光下睡去。洗澡时凉水拂过灼烧的肩膀,又热又疼。
“瞧,你现在是巧克力了。”小朋友的哥哥卡米拉说。早些时候我们去海滩之前,小朋友的男友卢卡瞅了我胳膊一眼,说:“呵,你和莫萨里拉芝士一样白。这并不是件好事。”
卢卡是个农民,个子不高,很结实,浓密棕色的头发剪得短短。他住在离佩斯卡拉一百公里远的小村庄。我在根特见过他一次。他从意大利飞来,那天根特下着大雨,他神情阴郁地抱怨糟糕的天气,拉开行李箱,满满一箱蔬菜还有新鲜泥土的气味。而现在,卢卡在阳光里笑得英气十足。
卢卡身上有一种简单的力量,你站在他身边,会不自觉地信任甚至依赖他,觉得如果天塌下来了,他一定能顶起来。有时候他也像个孩子,说话直接,情绪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
小朋友的哥哥卡米拉则是另一种人。话很少,深棕色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你。
我刚去的那天晚上,是欧洲杯意大利和德国四分之一球赛,全意大利人民都跑去餐馆或酒吧看球,卢卡和卡米拉都换上自己的“幸运球服”。
整场比赛踢得沉闷。德国先进一球,之后博阿滕手球犯规,意大利点进一球,整个世界欢声雷动,大家才缓过气来。卡米拉抱歉地对我说:“你赶上了比赛,要不然我们的饭局通常有聊天和笑话。”
一餐饭紧张兮兮地从九点吃到快要半夜。最后意大利还是死在点球大战。比赛结束后,卡米拉拍手道,好样的意大利!和小朋友开几个玩笑。而卢卡阴着个脸不说话,小朋友拉了拉他的手也没反应,整整十五分钟跟石化了一般。而后出了餐馆的门,卢卡才渐渐缓过来,开始取笑本国球员点球的丑态。
这时候已经凌晨一点。我们在佩斯卡拉城中心的酒吧坐下,喝着鸡尾酒,看着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身着自己的国家:足球和时尚。更为夸张的是,年轻的爸妈坐在酒吧喝酒,边上停着婴儿车,面颊画着国旗的小孩们打闹着,丝毫没有困倦的迹象。
“人们怎么都不睡觉?”我问。
“因为今天是周六并且有球赛。如果球队赢了,沙滩上有通宵派对,人们狂欢到天亮,看朝阳从海平面升起。”
于是我头一次怀着愧疚的心情,庆幸赢球的是德国。
后来那天从沙滩上回来,已经凌晨四点。小朋友开的车,男士们都醉了。
在根特的时候,我们聊到卢卡,小朋友是这么描述的:“他是个农民,有一大片菜园和橄榄园。” 这么说着,一脸自然,甚至还为能吃到新鲜蔬菜而自豪。后来谈话深入,她说和卢卡在一起很开心,但必须承认有艰难的地方,比如卢卡不理解PhD工作的艰辛与压力,等等。
她在根特和卢卡经历过一些风波。当时我问她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仍然爱卢卡” 她的蓝眼睛里我看到了答案。
在去San Vito沙滩晒太阳的火车上,我们谈起另一个共同朋友的八卦,谈到忠诚。她笑着说:“我又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些。”
我说:“I'm glad you guys had worked it out.”
“Indeed, we worked very hard”,她将视线放到远方移动的山脊,“那些风波让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什么特质。我告诉卢卡,我们在慢慢调整。现在好多了,以后会更好。”
对于事物,她总是带着南边意大利人天生的乐观。
也难怪,在这样的阳光和海滩下,有什么问题是不可解决的?躺在布满碎石的海滩,把头藏到大阳伞下的一方阴凉,听着潮水在碎石的间隙种起落冲刷,发出金属质感的巨响,抑或是闭上眼睛,抑或是看书,都是一种享受。晒得浑身发热后,再走下清凉的海水里,把身体浮起来。
海水蓝得轻飘飘的,被我们称为“蓝色的阴影”。
而后我们上岸,让阳光将身上的水珠晒干。阳伞下我看一本机场捡来的英文小说《Wild》,她看意语版的《百年孤独》,时间就这么默默地缓缓地从我们身边淌过,一天,两天,三天。
我书里的主人公正在经历着人生的痛苦和抉择,与其说抉择,不如说是没有选择,那条路指引着她踏向迷途,踏向嶙峋的山峰和荒野,在迷失中寻回自我。看到这里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见小朋友也抬着头,盯着远处的大海微笑,一本百年孤独只翻了几页。
或许她总是在笑,年轻的眼睛下方已经笑出一条深深的纹。
某一天晒完太阳,在回城的火车上,我们对坐着讨论一个甜点的配方,她变得严肃,眼睛下面的笑纹伸展开,露出一块未被阳光晒到的皮肤,和面颊上其他部分的红棕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熊猫脸异曲同工。我拿镜子给她看,我们笑得停不下来。
她说,明天晒太阳的时候得思考一些严肃的事情。
“比如人生?”
“不,比如菜谱。”
可是下一天过去了,那块皮肤依旧白皙,她还是微笑了一整天。
“在这样的景色里,你怎能不开心?”
休息一下, 听30秒音乐再往下走 :)
佩斯卡拉是个新城。城市是长方形,由北向南铺开。往东亚得里亚海,往西亚平宁山脉分支,山脉的坡度上有一片片橄榄园种植区。
它曾经只是个小渔村,在二战中被摧毁。战争后政府投入大笔钱,努力将它建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城市。尽管这样,还是和我印象的北边城市(诸如米兰、翡冷翠)差异很大。
街上的车总是很多,红灯前停着一大排汽车如蓄势待发的公牛。过马路时小朋友会拉住我,说虽然这里是欧洲,但是不比比利时,过马路还是要“double check”一下。我笑了,于是开启国内模式,于是发现这个城市和中国的城市总有些无以言表的相似。
一天晚上和卢卡在讨论秩序这个议题。卢卡说他讨厌根特,因为根特过于秩序井然。
“就像开车,整个群体只能在这个速度范围内龟速爬行,多么可笑的场面!”
确实,秩序给了生活一个最基本保障的底线,可是从某种程度来说,秩序破坏了想象力。这么一想,从无秩序与头脑灵活的程度上来讲,意呆和中国是挺像的。
而后又想起一些熟悉的细节:走在市中心的街上,大部分都是新且高的方格子;路过桥洞,立刻扑面而来一股尿骚味;我们乘的交通工具,没有一趟是准点的;城区的海滩由于污水排放,终于水质出现了问题,周末大家外出去晒太阳,通往城郊海滩的道路堵得死死的,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停车位(后来我和小朋友只好乘列车到更加郊外的海滩)。
但是也有一些温馨的相似之处。比如满街的树木花草,有棕榈、三角梅、各色夹竹桃、爬山虎、和各种外形熟悉的莎草。比如蚊子,有一天夜晚我们尝试坐在沙滩边,不到一刻钟,大家纷纷抓耳挠腮拍腿。
太阳下山总是在晚上九点以后,我们回家吃饭。小朋友的爸妈在花园里支起桌椅,开始准备饭菜。我们坐在摇椅上聊天,脚下蚊香袅袅,我闻到了家的味道。
小朋友父母的家族都来自南方,战争结束后移到意大利中部定居。而后她的舅舅叔叔阿姨们纷纷搬去经济更好的北方,只剩下她的父母,买下了这栋两层的房子。平日孩子们不在,他们会将空房间放到airbnb以每日15欧的价格出租出去。
“你搬过几次家?”小朋友问我。
“四次吧。童年两次,青少年两次。”
“那岂不是丢了很多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
她拉我到院里,一颗柠檬树足足有三人高,结满了黄黄绿绿的大小柠檬。“从我记事以来,我们每年都拿它的果子酿lemon celo。”
她再拉我到一楼进厨房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堵充满历史的墙。墙上有量身高的标尺,隐隐看到铅笔画出的一条条细线,小朋友的姐姐、哥哥和小朋友:01/06/1990 Martina; 03/02/1993 Camillo; 05/11/1996 Michela... 而最新涂的几条低矮的线,属于小朋友姐姐的儿子Francesco。
我很感动。忽然想起家里的床头柜上三个人各种笑容的照片,想起抽屉里躺着一叠又一叠书信。于是我说:“是丢了一些,也留下了一些重要的。”
在佩斯卡拉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带我在附近沙滩边上的酒馆里,喝了很猛的鸡尾酒Americano,笑得停不下来。酒吧的老板用速度很快的意语跟我喋喋不休,小朋友忙不失迭地翻译:拉丁语系世界第一,意大利最棒(很多本地意大利人的自豪感)。我们混乱到英语、法语和意语杂糅在一起讲。最后我连最基本的“glazie(谢谢)”都忘了怎么说。
从酒吧出来,我们从海边走回去。小朋友问我,以后毕业后是否回家?这个问题让我思考了好一会儿。说家是一个很tricky的概念。
她笑称我们都是“traveler(游荡者)”。说:“你知道卢卡为什么讨厌根特吗?因为根特让我滞留在那里,根特让我和卢卡分离。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根特吗?因为根特国际化,有很多先进有趣的人事物,让我感到生活不无聊,有继续往前进的动力和意义。离开意大利,我当然会想家。回到意大利,熟悉的环境让我安心。可是我们用意语聊天,也不过是些三姑六婆和家长里短,生活圈子越来越小,视野越来越窄,于是我不得不再外往走。”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告诉她,或许我们会有走累的一天。
她像做梦一般,轻声地说:“那时候或许要回家? It's good to know there's a place always waiting for you though.”
于是我们会心地笑了,深知自己都是幸运的。
(休息一下,听30秒音乐再往下走:))
我离开小朋友家的那天上午,阳光很灿烂。我们坐在餐桌喝着浓缩咖啡,一言不发。一如我们在根特那些还没睡醒的早晨,不需要言语便懂得递去对方需要的牛奶。直到小朋友妈妈的同事Gaberila来按门铃,她将开车捎我到机场。
一家人送我出门,我纷纷和她爸妈吻别。然后转向小朋友,她拥抱我,说着礼貌得体的告别的话。然后放开我说,很快再见的不是?十二月份根特。
我再次惊异于她的乐观。这个假期之后,我回国,她去都灵,我们的未来充满未知。但是你又怎能对一双闪着希望的蓝眼睛说“可能”?又或许那些你认为悬于半空的事物,就跟托马斯·亨利说的那般:我就相信它,有什么不信的理由呢?
我坐上Gaberila的车,小朋友站在门口,白色的睡裙,惺忪的蓝色睡眼,如果给她插上一对翅膀,我便相信她是天使。
最后挥手的时候,我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忽然她将食指放在左眼下方往下拉,那块未被晒黑的那块皮肤露了出来,于是我们都笑了起来。
汽车渐渐走远,我呆呆盯着窗外飞驰的风景,which means nothing to me。忽然Gaberila轻轻拍了拍我的大腿,跟我笑笑,我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急忙道歉。她不会说英语,但从她的眼里我读出安慰。
我坐在机场候机,想到这些的时候,眼里不禁盈满泪水。陌生人的好意让我感到温暖,顿时想起《伊豆的舞女》的结尾:
“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