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

已是黄昏,太阳有气无力地沉了下去,一轮半残的月挂在空中。寒风阵阵刮过,吹凉了皮肤,也吹凉了皮肤下跳动的心脏。

他缓缓站起,往家的方向踱去。曾经他是多么盼望下班,可现在停留在家中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用冻得通红的手开了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点了根烟,借那微弱的火光摸索到了条凳子坐下。、青烟盘旋而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桌上摆着烧好的菜,她却不在。他近乎自虐地吞吐着烟雾,猜想着落下的灰烬能否将自己掩埋。夜色愈来愈浓,城市开始苏醒,远处的霓虹灯点亮了这间小小的出租屋。他闭上眼睛,不愿睁眼看见这没有她的家。

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他有些恍惚。记忆深处,他们也曾那么相爱。那时她是多么美啊,墨色的发,大大的眼。他每天看着她打他门前经过,视线追着她,一寸一寸。追随她步伐的人不止他一个,可她择了他。后来有了阿宝。他们一辈子没见过山外面的景色,但他们希望小小的女儿有一天可以见见繁华的城市,见见这美好而广阔的世界。背井离乡来到那日思夜想之地,他们租住最便宜的房屋,每周三天停水停电。生活像是匕首,残忍地割开了他们的幻想。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只余沉默。过度的疲惫和忙碌让他们越来越看不见希望。

直到那一天。那是她第一次晚归,急匆匆地进门,手里紧握着个信封。他正靠窗吸烟,一束光迷了他的眼睛。低头向下看去,一辆拉风的鲜红跑车正缓缓驶离。他猛然望向她。她正将信封锁入她小小的抽屉。他盯着自己由透明的窗映出自己生了老茧的手,被过猛的阳光灼成黝黑的皮肤。我老了,他不无悲哀地想。不是老于时光,而是老于生活。她转过身,他却突然发觉,已经好长时间不曾好好看她了。她还是那么美。是的,她已不复当年的清丽——这是一种岁月沉淀下的美。有一种奇迹般的坚韧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显露出来。真正老去的,只有他。被抛弃在时间洪流中的,只有他。

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尽管心里把那个给她写信或许还开着辆跑车的家伙咒了一百遍。他害怕她某天突然离开,又咬牙切齿地希望她赶紧离开他的视线。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常晚归,必带着一信封。他躲在阴影中,告诉自己什么都不曾见,可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却愈发难熬。她是怎么想的,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曾看见么?还是心事太重,不曾留意丈夫早已发觉了那神秘的传信者?

不见,是他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不想说破,也许这样下去也很好。他们还是为孩子奔波的父母,还是一起努力创造更好未来的夫妻。没有谁被遗弃,没有谁败给生活。他只是……他只是……

他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感觉到那要人命的玩意儿在他的胸肺间流连。她还没回来。她还会回来吗?他的视线拂过餐桌依稀的轮廓。菜已凉了,而他竟没看清过今天的菜色。这是她给他最后的晚餐吧。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绝望从他的心里一点一点溢出,哪怕他不见,也什么都挽救不了吗?他愤怒,不甘,他要怎么向孩子解释,而她为何竟不留情到这个地步?

他不愿动筷,慢慢走进房间。他又想起那些信封。她把它们也带走了吗?他从衣柜里找出了钥匙——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不会藏东西啊。他颤抖着打开抽屉。那叠信封静静地躺在屉子里,无声地嘲笑着他。他咬牙切齿地将它们一把拉扯出,紧紧握在手中,几近把这些脆薄的纸张撕成碎片。

他努力了几次才打开信封,借着烟头的火光他终于看见了那让他恨之入骨的纸张。他死死地盯着它们——

这不是信。不是别人与她爱的见证。藏在信封里的,一张一张,全是她的病历。一页页翻过,他仿佛亲眼看见她独自一人时怎样绝望地沉默着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憎恨自己的多疑、愚蠢。他的目光扫过医生对她生命的判决,扫过推荐治疗方案中那一串天文数字。他知道应该理解她的隐瞒,因为这个脆弱的家庭已实在无法承受更多的经济负担。他闭上眼睛,将快夺眶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尽管一片黑暗,他的眼睛还是准确地辨出了她。他知道她走到了房间门口,那双大眼睛无措地望向他,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晚归。一瞬间他无比确定,他不能释怀——不能释怀她拒绝与他分担,不能释怀这一生就只能为了飘渺的未来无穷地奋斗,不能释怀她不告而别地永远离开……什么时候起,他们再也看不见彼此了呢?那时他们贫穷、年轻、快乐,如今他们只有无尽的沉默。他隔着黑暗去看她,他要告诉她,他已经见了那“信”;要告诉她,孩子不是生命的全部;要告诉她,他一直爱她;要告诉她,从明天起好好治病,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走向她,所幸还不太迟。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而且,他确定,她也在看着他。

(作者:佘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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