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飘丝一般,不疏不密,松散有致。比之刚才的急管繁弦,此刻的温柔让人心里多少宁静了些。休息了一会,下课铃就响了。教室还在楼上,我提早去教室做准备吧。不带伞,跨出办公室,在悠悠的雨雾中匆匆迈开步。然而,只一抬头,脚步便停滞了,不,时间也停滞了。四周所有的身影都瞬间隐匿,所有的嘈杂声倏然消失。
我静默着,眼前的空间只有我,另外就是他。灰暗深沉的一方天空,不紧不慢漫天斜织着的雨丝,蛛丝一般拉满了我和他的空间,一张大网,网住了眼下所有。我凝立不动,只盯着他的脚步。他旁若无人,只专心低着头,挪动着他穿着黑皮鞋的双脚,一步不到一寸。膝盖是真的不能转弯,所以两腿就直直地挪动。水泥凹陷处皆是水,雨下久了,到处是积水小凹塘,他就这么一寸一寸地挪,逢水涉水,一个水塘一个水塘地踏进去,似乎是义无反顾,其实是无可奈何毫无选择。水浸过鞋底,涉及鞋帮了。幸好是皮鞋,水不能立马渗进去。
一切定格,活动着的就是他的一双脚,不,还有他的一只胳膊,慢慢摆动着助力。另一只胳膊弯在胸前,腋下夹着生物课本。他努力向前,艰难而缓慢。似乎几个世纪过去了,他就在这么慢慢地挪,一厘米一厘米地,一直慢慢地挪,蜗牛都急的满地乱奔,只有他,毫不犹豫定定地在雨雾中移动,向着他的目标,离他前面四五米远的办公室门,进发。
我抬眼,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努力前倾,眼镜上已经蒙了一层水汽,头顶上细小的水珠在稀疏的黄发上闪烁着朦胧的灰暗天光。几绺短发向一边倾斜,已经濡湿了,贴着干黄的额头。往下是挺直的鼻梁,由于干瘦,显得有些突兀地立在脸的正中,不知所措。而瘦得包不住嘴巴的两颊,颧骨也突兀着。鼻梁下的两颗门牙自然暴露着,没有任何遮挡。只有时不时抿一抿毫无血色的薄薄的双唇,让它暂避。裸露在灰色衬衫和深色裤子外的手臂脚踝,皮肤与骨头无限度地亲密,没有肉和脂肪的缓冲,很嶙峋。整个一个被榨干了水分的干枯的中年男性,没有旺盛的气象,却有努力坚韧顽强。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恍惚间我看到了我自己,也是这样,在孤独地负重前行。一寸寸地,向着那一归宿,背纤一般弓腰前行。没有回头路,没有回旋的余地,没有可借力的工具。围着我的凄风苦雨,构成我一生的背景。我跋涉在沼泽中,手脚并用,似乎看不见头,难耐万分。然而我知道,当真的跋涉到沼泽尽头时,当阳光终于代替了雨雾时,我的目的地,也到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吗?西西弗斯式的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乎永无止境,又一眼能洞穿的一辈子?我时时有旁逸斜出的心境:走走另一条路吧,不是好多人都忍受不了,背着行囊任性地说,天下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吗?可是,我跋涉在沼泽间收获的本钱,我这溃败的身躯,能支撑我走向另外的领域么?
悲哀啊!千万条路,年过不惑才开悟的我,似乎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眼前挪动着的身躯是工作了快三十年而患了严重风湿病的同事,他身已残,却仍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没有谁强迫他,只有生存、生活驱使他强迫他如此做。我呢,恐怕也只能跟着,亦步亦趋,复制着他的结局。因为时时有气短而力不从心的感觉,我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如此重病缠身,被照顾被怜悯被哀叹。
老师,这个可悲又可怜的群体,职业病时时纠缠的群体,贫困得在外都无法挺直腰杆中气十足的群体,绝大多数固守着自己的方寸的天地。若想致富,可以,你得额外地用脑用时用力,去挣那份别人的红眼白眼和不屑。我是没有能力的,我只能安心守着我好容易喘口气的时间。就是眼前的原本很有能耐的他,是我们学校资深的数学老师,好多孩子慕名前去补习,还被红眼病举报,被点名批评,从此归于清贫的沉默。日子是过得去的,不要豪爽地呼朋引伴一掷千金,不要在酒席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积累人脉商海遨游,不要去觍颜为孩子妻子票子求张三拜李四,日子是过得去的,至少比农村人好些。看病挥洒的工资虽然肉疼,但至少还有一份医保可以帮衬帮衬,对于死亡,也不愁没有钱进火化炉,毕竟国家最后还有处理后事的保障,算是对这份职业很人性化的肯定吧。
现在,国家认可利用这份有能力发挥余力的教师的资源了,他的日子还有多少?他还可以或者愿意这么做吗?
我下意识地撇撇嘴,内心的悲哀雨雾一般弥漫,溢过头顶,在周身,在我和他的空间漫漶。得了这不死的癌症,他的世界应该一直下着雨吧。那么,他的阳光在哪儿呢,在他那引以为豪的这个行业的专业知识和高级职称证书吗?可我连这些都没有!
“某某啊,你站在这儿做啥啊?”一个清脆的女高音唤醒了我。我朝她笑笑,又目示了一下他——那位在一寸一挪的同事。她也不禁唉地一声长叹,噤声跑向了教室。我朝着教室奔去,如奔命。我的那班可爱的花朵等着我去浇灌呢,哪来这么多的时间去感慨呢,能有一份事业,一样工作,不就是我们的福分嘛!以我和他的弱小,能立足于世间,真是万幸了,还求什么呢!继续去做我们该做的事儿去吧。他的命,我的命,命该如此,性格决定的。
写于2016-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