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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前,老张发来微信,说来不了。他老丈人突发脑梗,送到医院。他还给我拍了一张现场照片。大约是在医院的走廊,从模糊的画面中能看到一堆挨挨挤挤的病患。我记得疫情全面放开来那几天,我老丈人忽然呼吸困难,大有衰竭之势,急忙送到附近的医院,光等着拍肺部的片子就耗费了三个小时,站得我腿都哆嗦,这种经历回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发凉。我记不清楚这顿酒是两周前还是三周期约的。我现在对时间不太有很清晰的概念。开始卖保险之后,就把手机通讯录里熟人挨个联系一遍。最近怎么样?啥时方便,我这两天正好要路过你公司附近,有空聊几句。干这个行当,大体只能从自己的熟人下手,培训时,自有做得久的老手分享了一些套路。我觉得我不太适合,我无法开门见山说出我卖保险这句话,干了半辈子的老销售,居然过不了这么个心理关。我给老张发微信说,一会儿到他公司办点事,他说没在公司。我说哪天约着聊聊。有几年时间,我们隔三差五就约一顿,一瓶白的,加上几瓶啤的,聊到饭馆快打烊,才扶醉出来,各自回家。我们有些共同爱好,扯完项目、人脉之外,可以扯扯书法、篆刻,可以聊聊人生、哲学这些闲篇,浇一浇胸中块垒。当然,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可以开票拿到公司报销,不用刻意去考虑谁买单的问题,人到一定的岁数,总要几个聊得来的朋友。那会,我把老张视作我的雅友。你四处找人喝大酒、攒项目的中间,需要有一两场这样的酒来调剂一下,放松下身心。实际上,喝完一觉醒来,他说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我料想他大约也是。
我有两三年没跟人主动约酒了,反过来说也成立,几乎也没人主动向我约酒了。也不是不想喝,是找不到约酒的理由。上周老张说周五他老婆可以早点接小孩,有空,可以找地喝点。我答应下来,快五点时,我接了芸芸回来,看她又哭天抹泪地喊着不想去学校,她刚上学,适应环境比较慢。我那点喝酒的兴致瞬时浇灭了,我给老张发微信,闺女临时生病,要送医院。
我不记得哪天又对他提了提,昨天终于确定下来,约今晚整点。他家在北二环,而我家快到北六环。离得太远,我说要是你方便,你过我这边来,
他过了很久才会消息,好吧!
在家我偶尔也喝点,老丈人过来时,也陪他整几口。都是一些平价酒,一口下去,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前几年,老张公司存的酒很不错,年份酱酒,入口绵软,喝多了不上头、夜里不会头痛口渴,每次约酒他都带上一瓶。前年开始,他老板就不存酒了,谁用谁花钱买。早上送完两个孩子。打酒铺过,买了一瓶老白汾,三十几块。晚上就它了。
王淑芬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不能指望她早回来看孩子,头天就跟小舅子说了,请岳丈今晚过来搭把手。他平常都跟儿子住一起,主要任务是看孙子。好在我们两家离得不远。下午三点我就骑电动车接了老头过来,马不停蹄地开始做饭,特意炸一叠花生米,把菁菁、芸芸接回家之后。让他们上桌陪着姥爷吃饭,实际上还是姥爷在照顾他们吃饭。给老头筛酒时,找不到酒,于是,干脆开了夜里用的老白汾,给他倒了一杯。
开过的酒你怎么带出去?他很替我着急。
没事,我们很熟!我瞄了眼墙上的时钟,快七点了,老张还没到!
老张不来,酒就喝不成。干脆坐下来陪老头喝点?现成的花生米!
2
五年前买了这处二手房,搬过来之后,我觉得这片街区的繁华和热闹程度还赶不上老家那片,老家也不是县城中心地带。一到晚上,大街两侧的店铺的灯箱熠熠生辉,人、车的喧闹声如潮水一般涌入小巷。九十点钟,街边的大排档还坐得满满当当。有时,我很纳闷,人均收入两三千的小地方何来如此旺盛的消费能力?
看房的时候,我把这里戏称:死活人街区,王淑芬嗔怪我嘴损:过两年就会热闹起来。从前我们租住在“观”里的那片地方不也很荒凉,买菜吃饭都不方便,现在不也是一应俱全了吗?
一应俱全不假,就是什么都缺一口气似的,四周的超市、菜市场、商铺永远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树上的蝉鸣也是有气无力的,好像随时要断气似的。天已经黑下来了,街灯不是很亮,路面昏暗,下班回家的、送外卖的电动车骑得特别凶,带着一股难以遏制的燥火。我不着急,犯不跟他们去抢路,宁愿绕便道多走几步路。便道的地砖凹凸不平,开裂的不少,我就纳闷为何不像其它地方刨起来铺新的。小区外面大门外这条街几百米长,一个三层的超市,四五个馆子,打门前走过去,门庭冷落,服务员站在里面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小区周围的那些街道我都很熟悉,哪儿有家熟食店、哪儿有个煎饼摊、哪儿的菜便宜,哪儿的药贵,老板的样貌口音,我全门清;我敢保证,我比街道的工作人员还了解情况。有那么一阵子,我想守着家想做点小本买卖,深入地做了这样的调查工作。实际上,不用调查,几年时间,老在四周打转,你对环境不可能不了解。
我决心拐到南边更繁华一点的大街上看看再说。反正多走几步对我的身体有益。至于吃什么,川菜还是湘菜,小炒还是烤串,我无所谓。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我几乎不吃晚餐,人瘦了一圈,身体负担比以前小多了,过夫妻生活的时候,王淑芬还夸我比以前灵活。路过一个小广场时,一群老头老太太在音响的伴奏下排成整体的行列跳广场舞或者别的,领头的一个老头带头呼什么吐纳呼吸,保肝养生。下面的跟着齐声喊,一面用双手拍打身体,前胸后背。走得脚酸,我就在路边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一个穿黄色外卖服的年轻女人驮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骑过来,不知怎么电动车打了下滑,差点将后面的孩子甩下来。女人的目光打过来跟我对了一下,立刻收回疾驰而去。我不觉一怔,这种目光我太熟悉了,王淑芬晚上回来就是这种目光,我觉得像某种动物的。我坐了几分钟,瞪着人流从眼前一波波流过去。扭头又望了望广场上的人们,跳舞的、遛娃的,散步的,忽然恍惚了,我干嘛来的?
喝酒的欲望似乎比出门时更消减了一些。出门似乎是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不然拉开这么大的一个架势所谓何来?心里踌躇要不要转身回去。脚步还是下意识地往南去。南大街的饭馆就多了许多,两侧大街长长的一溜灯箱,各种招牌。我从街头走到街尾,过马路到对面,再转回来。有几家生意还不错,上座有个七八成。其余的都是大半空着。我心里还挺替这些店老板发愁。
从前我租住在“观”里的时候,是周边三四个档次最好的饭店的老主顾,酒就存在前台。去之前先问问老板有什么新鲜菜!时间长了,我跟他们都成了朋友。每次带朋友或客户去吃饭时,老板都会推开包间的门过来敬酒,说几句场面上的奉承话。当然,那会我把发票丢给助理,其它的就不用操心了。那似乎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
没有进馆子了,往里去,双脚胶住了似的,独自一个人下馆子很怪异,店家会这么认为,你自己也会这么认为。
我夹着酒瓶踅回到小广场那儿,跳舞的队伍已经散了,路上的人少了很多,我在偏僻角落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来,打量着四周,盘算着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3
八点来钟,广场上、路上的人已经很少了,嘈杂声立刻降下去了,环境安静下来,甚至有几分死寂。这种由偏远城乡结合所开发出来的社区大抵如此,上下班高峰期,路上、街上人满为患,人车都显得格外躁动;其它时段,如同一个大号的空心村。出来活动的多半是老人和小孩。对通勤的上班族来说,是说“睡城”一点也不为过。
深秋时节,早晚寒凉。我没穿外套,久坐之后手脚冰凉,只得起身活动活动,跺跺脚,挥挥手。该给电动车换两块防风被了。旧的好像也没用多久,又破又脏,棉絮从破窟窿里露出来,算是聊胜于无,骑车时感觉寒气直透骨肉。给孩子披另一块吧,嫌难看,死活不用。我在网上查了查,冬天能管用的都不便宜,放进购物车到结账时就犹豫了。明知道有的钱省不了,但总是压到最后才肯花出去。
对面一排商铺只有一家房屋中介还亮着灯,两个穿白衬衣、黑西服的年轻中介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口的电动车上抽烟。我心里一动,信步走过去了。玻璃墙贴着半墙周边房屋的最近租售成交信息。我立在门边看了看,店里一个年轻的女中介站起来冲我热情一笑:大哥,看房?
清雅苑二期现在什么行情?我随口一问,我一眼看出她是新来的,套路还不怎么老练。她思考了几秒说,现在挂出来的多,成交的很少,有个业主都挂出来一年多了,三百出头的总价降了差不多一百万,还没脱手。现在的单价比前几年几乎掉了一半……她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通,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勉强冲她说了声谢谢,转回到长椅那边。心里突然有了喝酒的强烈冲动。
我记得往东去有个熟食店,不知收摊了没有,肋下夹了酒瓶加快步幅赶过去。老板坐在里面看手机视频,我连喊了两声才抬起头来问我要啥。我心说这家熟食店的东西肯定不新鲜,要了一份凉拌菜,豆腐丝、海带丝、花生拼在一个塑料餐盒里,又要了双一次性的筷子拿了回到小广场。长椅当餐桌,放下菜盒,拧开酒瓶,独自喝上了。
夜幕压得很低,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层层叠叠的高楼里面从窗户透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很早的时候,我想象自己的家,春有花鸟秋有星月。坐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熏香,泡一壶清茶,仰望夜空。当你手头有两钱的时候,想象力都会跟着丰富起来。
王淑芬说她公司生意一直没起色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业主的资产大幅缩水,没有心情请阿姨。我吞下一大口酒,从喉咙到肠胃一阵火辣辣地烧,酒劲直蹿到头皮,瞬间觉得身体不凉了,夹了一口菜塞嘴里胡乱嚼着。吃着喝着,饥饿感上来了,又觉得该去弄二两猪头肉来。王淑芬跟人合伙做这个劳务公司之前,身材就还过得去,在中年妇女里面属于中上水准的。创了业之后呢,回来多晚都得把剩饭剩菜打扫干净。我觉得她未必是真饿了,或者说饿过劲去了,不吃也就不吃了。吃是一种心理,到如今,我们两个的身材完全掉了个样,她大有长成老电影里面俄罗斯大妈的趋势。当初她吵着嚷着要买房也是这种心理,什么跟你十多年了,没有自己的家总觉得没安定下来。什么两个孩子了,连个房都没有,孩子会没有安全感之类的云云,我姐也劝我,买了房也算安定下来了,又说以我当时的条件,几年下来积分落户大有希望……
嘿嘿,如今住着这房子踏实吗?有安定感么?二百多万的首付相当于蒸发掉了,房子的价值还不够还银行贷款。年薪七八十万的工作大约只能从记忆里翻出来了。菁菁初二了,十几岁女孩懂事早,家里的状况她心里早就明了,只是表面上不说。她性格越来越沉默了,到家里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她妹妹逗她也懒得搭理。她有时忽然向我发问:爸,你准备明年把我转到哪儿去上学,是回你老家呢还是我妈老家,还是天津?
我冲她笑道:你不用操心,不会让你没学上。我身边很多人孩子一生下来就在天津买房落户,等到孩子上初中就转过去了,当然,还得跟一个大人过去陪读。
我心里明白,这大约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少可数的几条路径,一旦你上了道,就像套上牛轭的牛,只能使劲往前拉了。我自以为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结果远远地被别人甩在后边,自然地,孩子也就跟着被甩在后面了。
我举着酒瓶咕咚又咽下一大口,感觉没有第一口辣了。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明年该如何安顿菁菁。
有时她看着妹妹,悠悠地说出一句,没心没肺的傻妹,也许有一天我们就要流落街头了。
4
卖保险之后,我开始拿自己当反面教材给潜在的用户讲故事。你看我早年没做规划,手头有钱时候,没有长远考虑,养老、大病、孩子教育等等,现在搞得如此狼狈。我多年销售的职业训练让故事能讲得很有感染力。然而,我自己很清楚,这套说辞连自己也说服不了。雨季池水漫过堤岸,鱼虾恍然有了身在大江大海的感觉,各个踌躇满志;等到旱季水坑越来越小,阳光把池水炙烤得滚烫,幸存的鱼虾想的是今天别成为包裹在里面的鱼干。我和老张喝酒的时候,说过这个比喻,他是认同的,大多数人身处水塘而不自知。老张说,我们家有四套房,加起来二百五六十平米,到头来,一家四口加上两个老人只能挤在四十几平米老破小里面。每到月初心肝颤悠,一多半收入用来还房贷!为了孩子的教育,他一家子从海淀到朝阳,再到东城,终于落到西城。两回离婚复婚,用尽全部的力气让孩子上了西城的重点学校,没想到孩子不堪重负,心理出了问题,一趟趟送医院,找老师,费时费力费钱,不胜其苦,最后不得不让孩子休学在家,他说他老婆对老二再也没什么要求了,人健康就行,能考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哪怕考不上高中,分流到职高。老张讲到孩子的时候,把脸埋在双手,很久都不吱声。欲哭无泪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举起酒瓶又灌了一口,凉菜肯定是隔夜的,花生米像橡皮擦,海带和豆腐丝如烂布条,嚼得腮帮子生疼,不过,随着酒不断地灌进肚里,吃什么都差不多了,吃不出什么滋味来,喝酒的另外的好处就是可以麻醉人的味觉,难怪穷人爱灌两口。我从前喝好酒的时候体会不到,你在高档餐厅与人抽觥筹交错的时候,绝想象不出自己在路边整低价酒的模样。
我的职业生涯还算顺利,学徒期很短,很早就开始当leader带team,老大出生不久,我跳到一家著名上市教培公司负责B端市场拓展,在考察期,我很快打开局面,坐稳位置。我离开前,团队从最初的三人发展到四十几人,销售渠道下沉到全国三四线城市,我踌躇满志,瞄准公司的副总裁的职位,不出三年,我可以拿到两百万的年薪。我可以给家人优渥的生活。然而,一纸政令,整个行业瞬时土崩瓦解。我失业了。
紧接着,疫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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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芬是我在第二家公司带的销售,她之前做这份工作不到一年,被优化出来,完全没上道,我看重她身上别人少有的韧性,像老师傅带徒弟一样,手把手教,费了牛劲,终于让她开了窍,能够独当一面,比较利索吃上这碗饭。我那时跟前妻离异,净身出户,一无所有,做事倒心无旁骛,是全公司有名的拼命三郎,甚为老板倚重。其后,老板许给我的股份并没有如期兑现,又因我深得人心,对我暗中提防,种种龃龉让我萌生去意。于是,王淑芬进去的第三年,我跳槽到了一家外企。期间,我们只是保持工作关系。不久在与老同事聚会的饭局,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她当众向我表白。我其实并没有从上一段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从父母婚姻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们在婚姻存续期间的种种撕扯、丑陋成了我少年时期挥之不去的噩梦。王淑芬长相不算出众,性格质朴又大大咧咧,不爱计较,吃苦耐劳,很典型的山东女子。那时,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样的女人陪伴着走过一生。我第一段婚姻一大半因素是跟我妈赌气的,她托单位的同事给我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命令我回去相亲。她的强势作风也是导致跟我爸离婚的主要原因。我爸在大学当老师,性格温吞,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脾气。我跟前妻在谈朋友期间,几番分分合合,感情已经很淡漠了,我确定不合适,被我妈一激,头脑一发热,就向她求婚了!
决定跟王淑芬在一起之前,我跟她长谈了一次,把我的家庭情况、感情经历,过往皆毫无隐瞒地向她倒出来。让她考虑清楚了。她回去跟她父母商量了。那会丈母娘还没得肺癌。
我们过了十来年的宽松日子,每年进账差不多一百来万,花起来基本也不算计。王淑芬家有什么事,我三万、五万地拿钱没有半分迟疑。小舅子结婚要买房,我一下子拿了五十万。这些让我老丈人对我至今还是满意的。
疫情之前的头一年,王淑芬厌倦了在IT行业搏杀,这把年纪没上去还做销售,各种PKI,各种review,夜里十一二开视频会各种扯谈让她意识到职业生涯到头了。她转行到一家很大的家政公司做主管,多年在IT的训练和素养很快让她凸显出来,半年后她被提到副总的位置。
有天晚上回来,她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是他们家政行业流传真实案例。从四川农村来的一对老夫妇,大半辈子都在给一家名牌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们做小时工,深得老先生们的倚重和信任,给钱买菜从来不问价钱。他们早已在北京买房安家。她分析不是他们干活有多专业,手艺有多好,多会察言观色,而是一如既往的诚实、可靠、认真。
我要以这个故事为样本打造家政行业的标杆,王淑芬兴奋地告诉我,她手头有不少阿姨了,可以单挑一摊。
我想了想,也对,年纪大了,没冒出来就像菜市场的烂白菜,无人问津了,自己能弄一摊子,哪怕是个小买卖,只要有一份稳定收入,总不至于坐吃山空心里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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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菜很难吃,但我灌一口酒,夹一大块子菜塞嘴巴,用力咀嚼让我有了某种发泄的感觉,酒还剩一指长,菜已经吃得精光了。我用筷子猛地扎在塑料餐盒,扎透了立在上面,好像上战场用刀枪扎进敌人的胸膛。我晃了晃酒瓶,踌躇着要不要把它干了。夜风嗖嗖的,半斤酒下去,让我浑身燥热,并不感觉冷。四周的高楼黑魆魆的,只有影影绰绰的轮廓。人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我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王淑芬给我微信视频:她大概也是刚刚吃完饭,嘴上还油汪汪的,浮肿的脸出现在屏幕:怎么还不回来?明天不送孩子上学了?
我这边的画面大约是黑乎乎的。我打了一个酒嗝:你别管,我睡沙发,孩子的事什么时候让你操心过!
她轻声叹了口气,面颊抽搐了一下,挂断通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她偶尔在家的时候,撒手撒脚躺在沙发上,累得懒得说话。而我不停地用抹布擦着擦那,其实屋子一直收拾得很干净。我只是习惯让自己不要闲下来,不停地忙着,似乎很充实,不用想将来的事情。累极了,倒头就睡。我不记得上次做爱时在什么时候,我还不到五十,但在那方面不大提不起兴致,她时时刻刻操心那个家政公司的死活,起早贪黑,也没有那个心思。老大一个独立房间,她多半跟老二睡,我一个人睡书房。老丈人来,我就睡沙发。我们都在避免谈一个话题,将来怎么办。疫情三年,大大小小的家政公司倒了一大波,她咬牙硬挺,搭进去不少本钱。我身边又不少做公司的,马高鞍短的时候,都得咬牙坚持,抵押房子贷款的也不少。我理解她的坚持。但那几个大平台什么都做,什么都吃,竞争态势和格局跟以往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大鱼吃小鱼。她这种小虾米根本没什么机会了。景气一点时候,能拿回一万多钱,不好时,还不够她的油钱、饭钱。曾经有一阵子,我想跟她说句,收手吧,找个事做吧,但转念一想,以我这么漂亮的履历挂在网上无人问津,她恐怕就更没机会了。记得那些年我就还是猎头的香饽饽。如今,微信里几个做猎头的早就没音讯了,她们大约失业了。
被裁之后,不甘心就这么被洗出局,也整合过过去的资源打算创业,我敏锐地觉察到中小学心理方向是个很好的赛道。就像老张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都需要恰当的心理辅导和干预,教育虽然以功利化为导向,一旦出了问题,家长就不会心疼钱了。一个做房地产的老板看了我的商业计划,愿意投钱!大疫不期而遇,他的资金链断了。一切都成梦幻泡影!
我有时很羡慕小区东门旁边修自行车的老陈,左脚有点啵,长着一对大龅牙,嘴皮子也不是很利索,说话咕噜咕噜的。不过方圆几里大约就他一个修车摊,修自行车、电动车、煤气灶、配钥匙之类修理服务,经常看到他摊位前排满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凭着这门手艺,既饿不着、也不用求人。相比之下,我这个大公司曾经的高管,自以为是条大鱼,在池水干涸之时,却无所适从,似乎只能等着被晒成鱼干!
7
很久没喝这么多酒了,酒劲上来,胃里的东西不断往喉咙口翻涌,一阵阵干呕,我起身趴在垃圾桶边,想吐,却吐不出来。把手指伸进嘴里抠了两把,难受得眼泪汪汪的就是吐不出来。头痛欲裂。我放弃了。有时候,痛苦才能让你有一种存在感。夜色更浓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在瑟瑟地抖动,恍如鬼境。我傍偟四顾,斜对面的长椅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流浪汉,坐在那边紧张地盯着我,旁边停着一辆小黄色,框内装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一个红色的蛇皮袋装着破被褥、衣服之类的。我一看认识,白天常在东大街行道林中的一个凳子上安身,头发胡子老长,一绺一绺都粘在一起了,身上套着一件破棉衣,黑乎乎油亮亮跟盔甲似的,看不出他的年纪。可能很年轻,也可能是很老,不过,对流浪汉而言,时间大约失去了意义了。以前也曾纳闷他夜里在哪里安身,没想到在这里碰上。我提着酒瓶向他摇摇晃晃走过去,他很紧张,不安地注视着我。
我走到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来,拿酒瓶冲他晃了晃,兄弟。喝酒么?请你!他大约闻到我熏天的酒气,目光盯着我手中的酒瓶,放出异样的亮光来。我走近了将酒瓶递给他。他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咧嘴笑了笑,举起酒瓶喝了一小口,十分珍惜的样子。我在椅子的另一边坐下。流浪汉喝酒也不要菜,浅酌慢饮,十分享受!
“兄弟,还是你潇洒,地为席、天为床,想去那儿就去那儿了,无拘无束。”我冲他说道,他并不作答,也不看我,似乎我这个施惠者并不存在。我摇摇头,咧嘴笑笑,扭头望着在楼宇间的道路,歪歪扭扭地向外延伸。
“你知道坚持和轴有什么不同吗?哈哈哈,你做成了,坚持就是胜利,你没做成,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苦笑道,仿佛对着某个鬼魂诉说:更多的时候,你只是被裹挟着,无所谓坚持不坚持的。
早晚接孩子在疾驰的电动车流中,我曾想过,我又不赶时间,何必像他们玩命地挤呀抢呀。但往往就身不由己了,骑慢了,挡后面的嫌挡他,使劲滴滴你;不抢吧,右转的汽车根本不会让你,没红绿灯的路口,四向同时朝路中间挤,你不挤就得苦等。男女老少概莫如此。骑到路上你不觉就跟着他们一起占机动车道,有时候,汽车几乎擦着你衣服疾驰而过。时不时,就能看到电动车或自行车被撞翻在路边,女人和孩子倒在路中,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呢?
如果不能在你争我夺中胜出,还能在这个活死人街区立足吗?
疫情第二年。我爹因为感染走了。到年底我才能去处理他的后事。无非是找个公墓放骨灰盒。他遗产不多,存款给我姐;学校旁边的一套房给我。一年租金不到三万,但总算聊胜于无。扪心自问,将来我死了,能给几个孩子留下点什么呢?
夜凉了,我起身,流浪汉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不知道是否在想着心事,也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纯粹地活着。
回吧,一天一天的,如钝刀割肉!我踉踉跄跄迈开脚步,四周到楼宇影影绰绰,长得都一样,道路如巨蛇一般游动,眼里的一切在摇晃。我忽然迷失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你知道哪边是我家么?我扭头问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