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无疾而终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01·

凌晨两点多,程礼功被电话吵醒,他以为是朋友蔡生打电话叫他喝酒,摸过手机瞥了一眼,当看到刺眼的屏幕上显示着“老爹”两个字时,他立马从床上弹坐起来拉开床头灯。程礼功知道,父亲在半夜打来电话,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你爷爷在一个小时前过世了,你明天请假回来一趟。”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

程礼功脑袋嗡嗡作响:“爷爷没病没灾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哎,九十多岁的老人了,也是时候了。”父亲声音很平缓:“你爷爷昨天后晌说他胸口有点闷,结果刚交过夜人就没了,好在没卧床,走得很平静,是个有福人。”

程礼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经理,他今年负责的项目超额完成了销售任务,元旦将近,明天公司要开年会给老板汇报一年的工作情况,这是个难得的表现机会,提升和涨薪就看这次了,谁知又遇到这种事情。

他睡意全无,爬起来打开电脑整理了一下近几日的工作计划,连同项目年终报告文档一并发给主管,接着简单收拾了一下洗漱用品,定了早上最早的一趟火车票。

程礼功三十三岁,至今单身独居,在忙完这一切后时间还不到四点,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靠在客厅落地阳台的藤椅里,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话:九十多岁的人了,也是时候了……

程礼功怔怔地望着窗外街灯,努力回忆着爷爷的样貌,早已谢顶的脑袋没剩几根白发,塌陷的脸庞沟壑纵横,还有浸泡在玻璃水杯中的假牙。上一次见爷爷还是四年前他过九十大寿的时候了,那天他穿了件绣着“寿”字的大红长袍和奶奶并排坐在椅子上,五代同堂,看着跪满院子的儿孙,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开心得就没合拢过。

不算夭折的,爷爷和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只有小儿子留在老家种地赡养老人,程礼功的父亲是老四,给外公做了赘婿,大伯和二伯结婚后就迁到省城做事,三伯在县里当警察,五叔小时候过继给他舅舅后改名换姓,是县医院的医生,三个姑姑也都远嫁他乡,一大家四五十口人很少能像爷爷过寿那次聚到一起。

程礼功从小在外爷家长大,对这个爷爷并没有多少感情。

·002·

程礼功上了火车后才向领导请了丧假,火车到站后又换乘大巴,经过一天的奔波,傍晚之前才到六叔家。

冬至,山里落了一层薄雪。程礼功背着包刚走到院畔就遇到从牛棚走出来的六叔。六叔还不到五十岁,头上缠着一圈白孝布,眼角坠着两坨眼屎,看样子昨晚肯定一夜未眠。寒暄几句,六叔带着程礼功走进摆满花圈的院子。院子有二三十人围着火堆聊天,人群中有人向他打招呼,是大堂哥的儿子程智勇,在他旁边还站着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尤为惹眼,程礼功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应付了几句就走进了正中间的窑洞。

这孔窑洞是爷爷生前住过的,现在成了他的灵堂,不同的是活着时躺在炕上,死后躺在了地上。

一口漆皮斑驳的红色描花棺材停放在窑洞最里面,它在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只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棺材后面摆放着纸扎的房子、灯笼、马车和展翅欲飞的仙鹤。两旁跪着头戴白孝布的男女,他们都穿着差不多的黑色衣服,在光线昏暗的窑洞里程礼功一时分辨不出都是谁。

程礼功冲着正中硕大的“奠”字下面的黑白照片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接过跪在旁边的人递来的一束香时才发现是他父亲。

程礼功凑到油灯前点燃香,几位女眷就发出了哭泣声,他听得出来,那是二妈三妈和几个姑姑,其中哭声最大的是小姑姑,她是爷爷最疼爱的小女儿,悲切的哭声伴随着眼泪和鼻涕,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伤心,有汤有水的情真意切;二妈和三妈就大不一样了,她们虽然动静很大,但不难听出是干嚎,嘴巴紧闭,声音在鼻腔里回荡着,声量高低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

磕过头后,程礼功这才环视了一圈跪在两旁的亲人,跟他们一一问候,但没有看到大伯和三伯。大姑让侄儿快去吃饭,就在程礼功起身时,父亲凑到他耳边说:“先去边窑里见过你大伯和三伯他们。”

父亲接过儿子的背包,程礼功就去了旁边一孔窑洞。同样里面聚集着很多亲朋好友,程礼功大部分不认识,他看到大伯在陪他们打扑克。大伯七十多岁,脸膛漆黑一头白发,显得精神矍铄,他年轻时在部队当汽车兵,退伍后分配到汽车站开长途大巴,后来三个儿子也都从事相关行业,他们家也是兄弟几人中最富有的。

他先问候奶奶,老太太带着黑色毛线帽子,鬓角白发凌乱,眼睛小的几乎眯成一条线。老人家紧紧握住孙子的手,浑浊的眼睛扑闪几下,叫着程礼功的小名说:“阳阳,你回来迟了,你爷爷没有看上你一眼就走了。”

程礼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他每年春节也就七天假,回家过完初三就得走,是有好几年都没来看爷爷了。

“阳阳,你啥时候结婚呀?”坐在旁边的三伯不合时宜地发问。同样当过兵的三伯在县城公安局任职,退休前官至局长,家族中有什么重要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连老爷子生前也要听他的。

“不瞒三伯说,我这几年都在忙工作,还没考虑结婚的事呢。”程礼功感觉自己爬上了一个坑又一头掉进了另一个坑。

三伯不打算放过他,腔调十足地说:“你都三十好几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爷爷在你爸那个年纪,重孙子都好几个了。”

几个好事的亲戚回头看向程礼功,向旁边人小声打听他是谁的孩子。

程礼功清楚,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于是忙说:“好的三伯,我抓紧。”

在儿女中,只有大伯头上没戴孝布,可能是他觉得自己那头白发就能代替那条白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扑克,皱着眉头正在计算对方手里的底牌。

程礼功轻声叫了一声:“大伯。”大伯好像没听见一般充耳不闻,等他抽出一张牌丢在牌堆上后,程礼功又喊了一声:“大伯。”

大伯反向扭过头去,把手里扑克拿给坐在旁边玩手机的小孩看,孩子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是大伯的重孙子程子涵。孩子正忙着打游戏,厌恶地推了大伯一把。

两声问不响,程礼功十分确定,是大伯对他有意见,有意要晾着他。

大伯目的达到了,程礼功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中尴尬地走出了窑门。也是好几年才见一次面,他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大伯的事,大伯这样对他,实在令人费解。

·003·

程礼功苦闷地走进席棚,棚子里摆着八九张桌子,最里面几张坐满了客人,他们边吃饭边探讨着今年的国际金融动向,话题涉及股票和黄金涨跌,国内银行利率等。在七嘴八舌的话音中还偶尔夹杂着几句蹩脚的中文。

程礼功走向门口的一张空桌子,就见堂弟程礼贵迎上来招呼他吃饭,两人寒暄一番程礼功就端起面前的羊肉饸饹面狼吞虎咽起来。

程礼贵是六叔的小儿子,长得眉清目秀,他坐在程礼功身旁的长条板凳上,没等程礼功把碗中的汤喝完就殷勤地递上一支香烟:“五哥,抽烟。”

在程礼功他们这一辈中,有十三四个男丁,程礼功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五,面前这位堂弟他实在记不清是老几了。

“你这么早就学会抽烟了。”程礼功接过烟后,堂弟打着火机就用手罩着伸到他面前:“五哥,弟弟都二十一岁了也不小了,再有一年就毕业了。”

程礼功叼起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一碗饸饹面下肚,五脏六腑都是贴切的。美食的抚慰和堂弟的热情,让他暂时搁下了大伯对他的冷漠:“哎,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见面你还是个高中生呢。”

“是呀,你不是也当了项目经理了吗。”程礼贵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只烟灰缸放在程礼功面前:“弟弟明年就毕业了,五哥能帮我在你们公司某个差事吗?”

程礼功笑了笑,伸出胳膊弹了一下烟灰:“没问题,到时候你说一声就行。”

还没等程礼贵说出感谢的话,大哥程礼英就出现在了席棚门口。程礼英是程家长孙,戴着及腰的长孝布,他年近五十,身体发福得走了样子,有了大伯的基业,他很早就在城里开货运公司,手下员工就有四五十人。程礼功忙站起来打招呼,大哥递给他一条孝布:“老五,你今夜辛苦一下给爷爷守夜,我昨晚连夜开车赶来,实在熬不住了。”

“没问题大哥,我等会就去。”程礼功接过白布,大哥就走向后面几桌吃饭的客人。

在耀眼的白炽灯泡下,程礼功这才看清楚坐在最里面说话声音最洪亮的那位原来是三哥程礼豪,他是大伯的第三个儿子,听说在城里做汽车维修的生意。

程礼贵看着程礼功望着里面的桌子,小声问他:“要不去给三哥打个招呼?”

“算了,人家都是大老板,我只不过是个打工的。”融不进的圈子不硬融,程礼功这些年只会踏踏实实地工作,拍马溜须他永远学不来。这也是个性所致,他只能看着和他一起入职的同事一个个都做了项目总监,而自己三十好几了还是个项目经理。

程礼贵讪讪一笑:“哥,你已经很厉害了,我们不能跟大哥他们比,毕竟大伯的资历在那里放着呢。”

程礼功还是没忍住,他好奇地问:“那个外国人是怎么回事?”

“那是表姐的男朋友。”程礼贵脸上浮动着难以捉摸的笑:“就是大姑家的小女儿张玲,前年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男朋友叫乔治,是个美国佬,听说是一家外企的高管。”

大姑家在省城开酒楼,堂弟说的那位表姐比程礼功小几岁,四年前他见过,肤白貌美大长腿,美女的特征她都有了,大姑曾半开玩笑地说想让女儿做空乘,没想到她去国外留学,更没想到她还找个外国男朋友。

程礼功望着电灯泡下那颗黄色卷毛脑袋皱了皱眉头,对这个表妹原有的好印象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004·

程礼功还是去了灵堂,女眷们都去吃饭了,只有父亲和二伯、五叔、六叔四人。父亲歪歪斜斜地跪坐在坐垫上与二伯聊天,他俩商量明天出殡的事,包括谁抬棺材,谁打招魂幡……尽管最终决定权不在他们俩,但两人还是考虑得面面俱到;五叔和六叔在另一边下象棋,一人盘膝坐在垫子上,另一人斜躺着胳膊支在旁边的座椅上。

父亲帮程礼功戴好孝布,从腰里解下一束麻丝分开几股绑在儿子的腰里。二伯年轻时在化肥厂工作,头发早早就掉光了,本想退休后在家带孙子,可儿子和儿媳妇为了打拼事业,眼看双双奔四了还没有生孩子,愿望落空的二伯见到程礼功后,还是老一套地劝他赶快结婚。程礼功应付几句转身坐到五叔和六叔身边,看两人下象棋。

程礼功看着两位叔叔在棋盘上厮杀,观棋不语,他本想静静地呆会儿,可五叔偏不如他意,在六叔举棋不定的时候问他:“阳阳,你干了这么多年房地产,给自己买房子了吧。”

“买了五叔,前年刚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程礼功盯着棋盘,目光瞥了一眼五叔:“程礼富也在城里安家了吧?”程礼富是五叔的独生子,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还是程礼功介绍他去做地产销售的。

程礼功借机将了五叔一军,五叔长叹一声:“哎,还没呢,你弟弟去年刚结婚,光彩礼就要了我二十万,五叔哪有那么多钱给他买房子呢。”

六叔趁五叔一不留神吃掉了他的一颗棋子,五叔后悔地拍着脑门,“哎呀哎呀”地叹息着。六叔胜券在握:“阳阳呀,你千万别让你五叔给骗了,你五叔这些年在医院里握着手术刀,病人找他看病还要在门诊挂专家号,钱可是没少挣,看到院子里停的雷克萨斯了吗?那就是你五叔新买的座驾。”

“哦,我还以为是哪个哥哥的车呢。”程礼功还是顺势恭维了一句:“这辆可是今年的新款,我认识的好几个大老板都开这车。”

六叔眼看把对方老将逼上梁山,推出潜伏在海底的“车”乘胜追击,酸溜溜地说:“还是你五叔命好,当年你舅老爷本来是领我的,结果我不争气,那几天正好病得要死了,就把你五叔领走了,不然今天开豪车的就是你六叔了。”

“老六,话不能这么说。”二伯接过话茬对程礼功说:“阳阳,当年咱们家穷呀,你奶奶生了十二个娃娃,活下来的只有我们九个,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舅老爷没有儿子,你爷爷就说给他过继一个,当时我和你爸都十几岁了,俗话说’狗不嫌家穷’,我们死活没人愿意去,你五叔六七岁,你奶奶一狠心就把他送出去了。我记得有一次后晌羊进圈的时候,我们在打谷场里给羊铡草,你五叔就跑回来了,要知道从你舅老爷家到咱家差不多二十几里山路呢,你五叔跑得汗津津的,衣襟里还兜着几个奶瓜瓜拿给你奶奶吃,你奶奶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你爷爷心狠,拉过你五叔压在膝盖上一顿打,骑着毛驴连夜就给你舅老爷送了回去,自那以后,你五叔就长了记性,再也没有一个人偷偷跑回来过……”

程礼功只知道五叔小时候就过继给舅老爷,但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回事。五叔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哎,没想到二哥还记得这么清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六叔没再说话,他已经把五叔的老将困的寸步难行了。俩人收拾残局正准备再摆一盘时,三伯端着不锈钢保温杯走了进来说:“阴阳和吹鼓手都吃完饭了,准备一下我们家祭吧,晚上冷的,早弄早结束,明早七点发丧。”

兄弟几个接到通知,五叔和六叔移开棋盘,起身准备家祭所需物品,二伯年龄大了,跪在灵堂前没动,父亲叫程礼功帮他把两张条桌抬到院子里。

·005·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席棚旁的篝火又加了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院子里程礼贵带几个侄子摆放着用化肥袋装填干麦草做成的跪垫,程礼豪和乔治站在火堆旁指挥他们不要摆放得太过拥挤,要留出一步的通道,方便家祭时候吹鼓手通过。

院子里聚集了七八十人,除了程家的孝子贤孙还有代劳的、左邻右舍赶来看热闹的。三位穿着道袍戴着道冠的阴阳从另一孔窑洞走出,身后跟着两个吹鼓手,边走边“吱哩哇啦”的调试着唢呐音调。二伯站在摆放老爷子遗照的供桌前大声吆喝:“大家都各就各位,男左女右,从前到后按辈分跪,焚香烧纸和拍照摄影的都准备好,家祭马上开始!”

程礼功在人群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照着一个干草袋子跪了下去,两侧跪着堂哥堂弟,还有几个没见过几面的表哥表弟。有意思的是美国佬乔治也跪在了表妹旁边。这位爷爷的准外孙女婿也想体验一下中国人的丧葬礼俗。程礼功大感诧异,他左右环视着跪倒的亲人,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捂着嘴巴相视窃笑,也有人跪在干草袋上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瞧见。还是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有个老年人喊着二伯的名说字:“洋女婿也参加家祭吗?这我倒是头一次见到,哈哈哈……”二伯闻言这才喊来程礼豪叮嘱了几句,程礼豪转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火堆旁,拉着乔治让他坐在一旁观看就行。

家祭正式开始,阴阳摇动铃铛敲打鼓钹,吟唱经文。

半小时后,程礼功感觉腿脚发麻,手机震了一下,是蔡生发来信息,叫他出来宵夜。他偷偷编辑了一段文字简单说明情况发了过去,对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程礼功回复了四个字“明天中午”,想也没想就发了个位置坐标给他。

蔡生给一位做工程机械生意的南方老板当专职司机,他们也算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俩人经常一起宵夜喝酒,程礼功知道他老婆管得严,对方说“我去接你”在程礼功看来也只是说说而已。

一段经文吟唱完毕,接着唢呐声起,两个吹鼓手举着唢呐在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他们身姿轻盈得像是两只小蜜蜂,一会儿从前排走向后排,一会儿从左边走向右边,一会又绕着八字走,他们时不时地变幻着花样,悲切的音调在程礼功耳边忽远忽近地回荡。跟着走动的还有摄影师,他扛着摄影机,调整镜头角度,变化运镜方式。程礼功感觉像是在拍一场即将杀青的电影,导演和群演都很敬业,只有主角提前退场。

唢呐声终于停了,阴阳再次上场,到了孝子跪拜环节,叔叔伯伯们走到供桌前齐齐跪下,一个声音洪亮的声音高喊着:“跪——拜——”又是一段漫长的经文吟唱。诵经完毕,父辈退下,轮到孙子辈上场,程礼功跟着堂兄堂弟们走到叔叔伯伯们跪过的地方接着跪下,冗长的诵经声中,程礼功望着供桌上的牌位和遗照,幻想着爷爷坐在供桌上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人们都说爷爷儿孙满堂,可像今天聚这么齐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年头节下,不是老大不回来,就是三姑不回来,孙子就更不用说了,三年五载也见不着一面。

如此三番,经过四轮跪拜,整场家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才结束。坐在篝火旁的卷毛老外已经由刚开始的目不转睛转变为百无聊赖,半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那些没有耐心的邻居也都走得不剩几个了。

·006·

撤掉供桌后,该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亲人在二伯的安排下休息。灵堂内,仅剩程礼功和父亲,六叔三人守灵。父亲看到儿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埋怨他穿得太少,转身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破旧的军绿色棉衣给他。程礼功歪坐在父亲身旁听他唠叨着关于爷爷葬礼的前前后后方方面面,碎碎念的话语,让他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爷爷的葬礼对程礼功来说好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演练,像极了父亲当年手把手教他学自行车时的情景,终有一日,他会独自承担起父亲现在的角色,再把今天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重复一遍……

他不愿再听父亲说下去,于是打断了他的话:“爸,我大伯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我下午去问候他,他装作没听见把头别向一边不理我,我有点想不明白是我哪里得罪了他老人家。”

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不用理他,你大伯就那样,我刚来时他也是对我拉个脸子,说我教子无方,孩子都养老了还不给娶媳妇,让你爷爷少了一个抬棺的孙子。”

父亲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钻进程礼功耳朵里却变成了满满的埋怨。农村里有一个习俗,没有成婚的男丁是没有资格给老人抬棺材的。他只能保持沉默,可前女友的那句“没钱你结什么婚”还像一颗子弹般从脑海里呼啸而过。他努力不让自己再次掉入回忆的漩涡,六叔倒在旁边的坐垫上已经沉沉睡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父亲说:“你也靠在垫子上睡一会吧,明天早上我再叫你。”

“我还不困。”程礼功看着灵堂里花花绿绿的纸扎物件,脑海里不由控制地浮想联翩。

父亲也没有再说话,俩人一言不语的地坐着,各自想着心思,安静的灵堂里,只有六叔的打鼾声此起彼伏。

·007·

早晨六点,程礼功被父亲推搡醒来,他感觉像是打了个盹的时间,浑身酸痛,草草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席棚随其他人一起吃饭。

七点整准时发丧,在起灵封棺前最后一次观瞻老人遗容,几个姑姑哭得死去活来,趴在棺材上不肯撒手,眼看时间就要到了,小姑姑还是抓住棺材边缘拉也拉不起来。亲人纷纷劝说无果,还是三伯沉着脸喊了一嗓子:“行了,别闹了,别耽误了发丧吉时!”几人这才止住哭泣离开了棺材。

山里的早上格外冷,程礼功扛着一只大花圈跟在送丧的人群里,父亲和五叔六叔走在他后面,手里也都拿着花圈和纸人,几个堂哥和表哥还有几个侄子抬着沉重的棺材走在前面,小程子涵打着白幡跑在队伍最前面,边跑边喊:“祖爷爷,上坡了——祖爷爷,过沟了——”吹鼓手和阴阳紧跟在棺材后面吹吹打打地走着,队伍浩浩荡荡的向山上的墓地走去。大伯和二伯、三伯年龄大了,表妹和乔治开车带他们先走。

墓穴在距离四五里外的山坳里,那年爷爷过完九十大寿三伯他们就张罗修好了。墓地边垒砌着一道青砖矮墙,墙头覆盖着仿古琉璃瓦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围墙里粗壮的松柏依然翠绿。

大伯指着其中一棵造型独特的松树自豪地对周围的人说:“这棵松树是我从山东拉回来的日本黑松,算上运费也要七八万呢”。

亲人都聚过来观看日本黑松,就连几个抬棺材的年轻人也都围过来欣赏那棵价值不菲的松树,大家纷纷夸赞松树长势好,三伯交代六叔以后多多照看,记得要经常浇水。直到阴阳催促说下葬的吉时已到,众人这才纷纷散开走向棺材。

程礼功看着爷爷的棺材缓缓进入早已准备好的墓穴,填土诵经,心中难免感慨一番:人生最后的归途不过是一堆黄土罢了。

下葬结束后,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大多数人都坐车往回走,程礼功和父亲,六叔还有几个代劳的人走在最后,大家像是赶完庙会一样,边走边说着话,聊着今年的庄稼和收成,没有人再提起去世的爷爷。

·008·

回到院子里,三伯通知大家,中午饭后大家合影留念,等拍完照再走,毕竟好不容易一家人才聚这么齐。

饭后大家就要各奔东西,父亲几乎问遍了所有开车的亲人,看能不能带儿子到县城坐火车,可无一例外都说坐不下,他失望地对程礼功说:“大巴车早上才有,要么你明天再走。”

程礼功本来就请了三天丧假,迟走一天到也无所谓,就安慰失落的父亲说:“那就明天早上再走吧”。

席棚里,程家老小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离别前的最后一顿饭,三伯把权力移交给三哥程礼豪,

让他来安排。无非是论资排辈的场面,在长辈们的上桌上,除了奶奶和几位叔叔伯伯们,还有乔治和表妹也被安排坐在了那一桌,几个侄子和侄女围着外国佬拍照合影,互留联系方式,热闹极了;接下来是婶婶姑姑和姑父们坐一桌;大哥程礼英、三哥程礼豪、几位表哥和阴阳吹鼓手坐一桌……程礼功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桌,和堂弟程礼贵,还有几个侄子、孙子辈的坐一起。程礼功完全不在意这些,反倒觉得很轻松,不用再伪装自己跟他们碰杯敬酒,互相吹捧。

侄子程智勇乘人多借机起哄,大声问坐在上桌的奶奶:“太奶,我太爷走了,你哭了吗?”

奶奶干瘪的小脸几乎缩在了一起,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和皱纹很难分清,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么哭。”简短的两个字,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程礼功有些讨厌这种没有边界的玩笑,但他也不能出声制止。从席棚外跑进来一个小孩,是程子涵,他冲进帐篷最里面的桌子大喊着:“院畔外来了一个开路虎的叔叔,说是程总的司机,来接他回去开会的。”

“哦,那可能是找你爷爷的。“大伯一脸溺爱地看着男孩,转头看向另一桌的程礼英说:”礼英,快出去看看。”

程礼英放下筷子,看向了程礼豪说:“我没有开路虎的熟人,是找你的吧。”

“哦,那可能是找我的吧,我去看看。”程礼豪说着走出了席棚外,小男孩跟着一起跑了出去。

程礼功听到那桌的人在议论三哥,说程礼豪如何能干,这些年生意做的很大,光4S门店就开了五六家……

片刻功夫,子涵又跑了进来,站在门口说:“那个叔叔说是找程礼功的。”

大伯没说话,倒是三伯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子涵,程礼功也是你叫的吗,那是你五爷爷。”

三伯的话引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程礼功这才想起昨晚蔡生说要来接他,就起身走了出去。

蔡生开着他老板的路虎从早上四点钟出发,跟着程礼功发给他的导航一路赶来。程礼功刚走出席棚,程礼豪就带着蔡生迎面走来,他还没有说话,蔡生就抢先一步说:“哎呀程总,总算找到你了,你们家这路太难找了。”

蔡生一声“程总”让程礼功摸不着头脑,他不清楚这家伙搞什么鬼,平日里见面都直呼其名,今天他这是唱哪出戏。但他还是笑了笑:“我还说明天再回去呢,既然来了就进去吃饭吧,吃了再走。”

三人走进席棚,程礼功把蔡生领到自己那桌,小侄子忙给他搬了把凳子,蔡生说了声谢谢便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筷子夹菜。让程礼功大感意外的是程礼豪去而复返,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笑眯眯地盯着程礼功说:“老五,你这次回来也不多待几天吗?”

“实在抱歉。”还没等程礼功站起身来,蔡生就接过话茬说:“我们公司明天开年会,老板叮嘱我今天一定要接程总回去。”

蔡生一句话搞得程礼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能硬着头皮假装无奈地说:“三哥,我也是个打工的,老板发话了,我也只能赶回去干活。”

程礼豪又说了一番客套话,和大家碰杯,蔡生坐着没动,只说开车不能喝酒。喝完杯中酒,程礼豪才返回来他的位置。

饭后,程礼功问父亲:“要么一起走,我朋友开车来接我,顺路送你到车站。”

父亲说:“你爷爷刚走,我想留下来多陪你奶奶几天再回去。”

程礼功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这些年他也很少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他这是心中有愧,老人年岁已高,见一面少一面。

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早点回去忙自己的事,程礼豪很快就喊着合影拍照,这跟饭局如出一辙,还是论资排辈那一套,大家先站成一堆,再由程礼豪决定谁站在哪里。第一排是最小的一辈,几个孩子坐在小板凳上,第二排是老奶奶和父辈们坐在椅子上,后面一排是程礼功他们,最后才是侄子们。程礼功还是站在最边的位置,心里盘算着早早结束赶紧撤。洋女婿乔治有了家祭那次的经历,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还是程礼豪把他拉过来塞进第二排的中间位置,站在表妹和大哥中间,他端详了片刻,望着程礼豪喊道:“老五,你站张家表妹旁边。”

于是程礼豪挤到中间,表妹微笑着欠了欠身给他让出一点位置。等众人都站好后,程礼豪才挤到程礼功旁边。摄影师比较敬业,不是这个闭了眼睛,就是那个没看镜头,拍了好几次才得到一张满意的作品。

拍照结束,程礼功正要转身离开,表妹张玲叫住了他:“表哥,加个微信吧,等会我把照片发给你。”

两人互加微信,张玲好像还有话要跟程礼功要聊,却被蔡生的声音打断了:“程总,我们走吧,下午我回去还要去机场接客户。”

程礼功和身旁几人打了声招呼,就拎着包要走,父亲拦住了他说:“你给你大伯他们打个招呼再走吧。”

程礼功想了想说:“还算了吧,我大伯年纪大了,我怕他脖子扭出毛病来就麻烦了。”

在院畔众多亲人的目光中,程礼贵和几个侄子围过来送给程礼功送行,一行人还没到车前,蔡生已经站在车右侧的副驾旁打开了车门等候,程礼功转身朝他们挥了挥手,望着几张笑容可掬的亲切脸庞,一弯腰钻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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