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宋可心回到病房的时候,罗勋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出遥控器,转身关掉电视机,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病床旁的小夜灯散发成橘红色的光,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宋可心帮罗勋掖了掖被角,桌角打包的饭菜已经凉透,从里到外都让人提不起胃口。
索性不去管它,宋可心就倚着床沿坐下,在灯下打量着罗勋。
说不清多少年了,她没有好好的打量过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托付终生的男人。
他的容颜依然俊朗,一如多年前那个和她每天并肩上下学的少年,让她怦然心动。
只不过岁月到底残忍了些,那些被时光与生活雕刻上的道道皱纹,无一不再诉说着这些年,在宋可心不知道的日子他所经历的风霜雨雪。
想着刚才电话里丁晓希带着歉意的话语,她有些哑然失笑。
那个傻丫头居然跟她道歉,其实,她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她只是完成她自己的任务而已。而她的任务不就是把自己塑造成大众眼中、或者说他们所期许的模样吗?
其他的,她是否开心,是否快乐,是否在这段婚姻里有所获得,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所以,说不怨眼前的这个人,肯定是假的。
她怎么能不怨他呢?
他可以成为别人眼中的好领导,好部属,甚至人们口中的“英雄”,却从来不是她的好丈夫。
他娶了她,这些承诺在他所谓的“责任”、“使命”面前一文不值,甚至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能被辜负的那个人。
大年三十,别人家团团圆圆,他一句“有任务”,她就必须理解,一个人抱着孩子在数九寒天里的雪天一步一滑的去婆家团年;
工作瓶颈,她想和他诉说,打电话给他,刚开户口就被他一句“忙着”把万千委屈梗在喉头,任委屈的泪水一次次在孤寂的黑夜里打湿枕头;
再不要说那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每每顶撞她,她气得心口发闷,拿起电话却终究不愿拨给他时的悲……;
还记得结婚那日,母亲拉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求你什么大富大贵,只希望你一辈子待可心好。
那时的他不是也承诺的掷地有声吗?可是,可是……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这些年,她看着他一步步跌倒又爬起,从遥远的边疆到如今的省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她看着他肩膀上一颗颗的加着星星,那是军人的荣耀,不是吗?但这光芒或许太过耀眼了些,耀眼到隐去了那个当初会开怀大笑,会畅意抒怀,会承诺会对他好一辈子的少年,徒留一地细碎的残星,惹得人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滚下热泪……
“可心……”罗勋醒来就看到妻子在床边垂泪,没由来的他竟有些慌。
这种的感觉很多年没有了。
初见宋可心是九岁那年。
他们全家随父亲调至那个北方的小镇,告别的南方水乡的温润如玉的潮湿与软糯,这里的冬天,冷的如这里的人直截了当。
他还记得记得那天的场景。风很大,掀起一层细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秃秃的枝干枒杈的大树上,白水条似的树枝发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鸣。只有那苍郁的松树上,虽然结满冰雪,但松针抖掉雪粒,露出葱绿的峰芒,无论多大的严寒,也冻不死它坚韧旺盛的生命。
作为一个毫无御寒经验的南方佬,这样的天气里虽然他也想和大家一起在雪地里奔跑,但是看看同样是南方人的母亲给自己套上夹袄,他只能瑟缩着带着不舍的脚步挪回教室。
突然随着一阵笑闹声,一个个小小、软软的身子直扑进他怀里。
那是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体格玲珑,举止活泼,鸭蛋脸冻的绯红,微黄蓬松的头发结成两个发锥,眼神动中含笑,薄嘴唇微微翘起,像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
或许是那天的雪白的透亮,他不知怎么得就迷乱了心神,从此这个叫“宋可心”的小女孩便住在了他的心里。
“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很多年后,宋可心窝在他的怀里仍习惯性地用他当时没头没脑的傻话笑话他。
那时的宋可心笑得是那么明媚,娇俏地把身子朝后一仰,眯缝着眼睛,微动着灵活的、缎子似的眉毛,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笑声是那么爽朗,那么快活,仿佛连头发丝上都存了笑意。
曾经的他暗自对自己发誓,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这份独属于她的快乐。
可是,当从朦胧的困意从惊醒,他望着这个在灯下默默垂泪的女人,才惊觉这么多年了,当年可以开心大笑的明媚少女早已消失在岁月的烟尘里,尽管依旧保持这个年纪女人难以媲美的魅力,但眉梢眼角的哀怨却是那么清晰,清晰地让他不忍面对。
“可心,你怎么了?”他本想问她,你是不是不快乐?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过去。
快速地抹了抹脸上地泪水,宋可心勉强撑起一个笑容,并不答话,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在怨我吗?”自打他受伤,他就没有和她好好谈过。
罗勋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有些愧疚,那次解救人质的预案本该万无一失的,但是却偏偏出了纰漏,几乎下意识地,他冲了上去,当殷红的鲜血带着令人生厌的腥气在鼻尖蔓延开来时,他才有一丝后悔,脑中闪过宋可心和儿子的身影,直到再次醒来,人们用大束束的鲜花和一片镁光灯包围了他,他们说他是英雄,他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号,甚至在某些时刻也曾想过这个称号背后的含义,仕途的康庄大道似乎就在眼前。
他承认他有些飘飘然了,这本也无可厚非不是吗?谁不爱光环呢?何况这光环还是自己几乎用命相搏而来。
可是,他竟忘了可心,忘了她的情绪,她从小都是一个胆小的人,如果自己真出了意外,她又该怎么办呢?
是的,她肯定是怨自己的了。
没事,没事,她都会理解的,她是他的可心,这么多年最理解,最支持的妻子,不是吗?她只是担心自己而已。
想着,罗勋缓了缓语气,尽量把语调放得更柔和些,手也握住了宋可心的柔荑,轻声说:“那次行动,我确实有些鲁莽了,让你……”
“老罗”宋可心突然开口,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罗勋在说什么,“今天下午我遇见了一个记者,她问我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嗯?”罗勋被宋可心这话题搞得有些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索性沉默。
宋可心看都不看他,“可是,我想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们平时连见面都很少,我又怎么会知道生活中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呢?你的工作不就是生活吗?可是我呢?帅帅呢?我们又算什么呢?罗勋,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啊……”
宋可心自顾自地说着,说到了最后,竟又带了哭声。
她嘤嘤的哭泣之声,似利针一样刺穿了寂静的空气,在这样的夜,听得罗勋满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