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真切地面对命悬一线的亲人,穆茹是第一次。
穆茹知道像母亲那样哭泣是没有用的,像弟弟们那样迷茫甚至是逃避下去也是没有用的。什么管用呢?穆茹也不知道。靠医院,靠医生吧。不满三十岁的穆茹只能这样想。
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穆茹第一个感觉就是那里更像一个值班室。狭长窄小的半间屋里,好像没有窗户。一张破旧的木质办公桌,桌子的棱角已经磨得平滑蹭亮,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各种检查单。两张木椅,一张上面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伏案查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单子。另一张空着。
“请问,大夫,你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吗?”穆茹有点忐忑地问。
白大褂男人抬起头来。穆茹看到了一张盛气、高傲的脸。他肤色古铜,面庞紧致而棱角分明,鼻梁挺且直,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度数似乎并不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不大,但深邃、冷俊。他嘴巴紧闭,只是斜斜地盯着穆茹,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穆茹有点拿不准,这人是医生吗?怎么没有穆茹见惯的医生身上的斯文。她突然害怕起来,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正想退出去,白大褂突然开口说:“是,我是。看出来你是谁了,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我是他的主治医生。”那声音虽然有些阴冷,但有磁性,口气确凿,吸引人。
“那,我爸现在怎么办啊?我看他呼吸困难,人很辛苦。有没有办法让他舒服点?”穆茹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因为确定他是父亲的主治医生,突然就有了依靠感,显出了小女人的慌张和急切。
“噢!你先坐吧。”白大褂哗啦一下,拉过了那张空椅子,示意穆茹坐在他对面。他则重新转过身去,继续盯着X光片和那些单子。
穆茹怯怯地坐下来,等着他,不知所措,感觉自己像一个要被挨训的小学生。
“你从哪里来?”白大褂没有回答穆茹的问题,倒是问起了穆茹。
“广州”。穆茹回答。
“噢,看上去不太一样。”白大褂终于转过身来说了一句。穆茹没有听懂。
“你父亲的病情,我已经和你们家里人说过了。他们没有告诉你吗?”白大褂手里扬着一叠单子,阴沉着脸说,“你父亲昨天送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像他这种症状是典型的脑溢血,最好在发病的四小时内送院抢救。但据你母亲讲前两天就头疼,在家躺了两天,看着不行了才把人送来。”白大褂的口气里多了几分专业质疑和职业傲慢。
穆茹听了他的话,脑袋嗡嗡直响。他什么意思啊?人送晚了,没得治了?为什么送晚了?怎么可能呢?穆茹突然就悲从中来,当着白大褂这个陌生男人的面,不可抑制地“呜呜”地哭出了声。
白大褂并不安慰穆茹,只等她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你父亲这次是脑干血管破裂,破裂的这条脑干血管刚好压迫了中枢神经系统,也就是呼吸系统,造成了他现在无法自主呼吸。”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医生。什么叫自主呼吸?如果不能自主呼吸,那有不自主的呼吸吗?”白大褂的医学专业用语,穆茹似懂不懂,但她知道呼吸对人的重要性。听他说父亲不能呼吸,穆茹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哗哗地流了出来,边哭边急切地问。
白大褂听穆茹这么问,估计觉得没必要再与穆茹对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左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抵着下巴,盯着流泪的穆茹,又沉默了。
穆茹没听到医生再解释,抬眼看了看白大褂,她知道自己在医生面前,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面前不该这样失控,也明白自己刚才问的那些话可能非常白痴。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抽泣得更厉害了。
过了许久,房间里再次响起白大褂阴沉的声音:“哭够了吧。现在你们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已经给你父亲输了氧,尽可能辅助他呼吸,让他没有那么憋闷。但这种方法只能坚持24小时,因为病人现在自主呼吸系统功能已经瘫痪,他最后会因为无法呼吸,缺氧而不治。”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切开喉管,上呼吸机,让呼吸机代替他自主呼吸。这是一种新的抢救方法。就是通过用人工呼吸机器,先代替病人的自主呼吸,给医生换出一些治疗的时间,医生再根据具体情况,给予疏通血管等治疗,让病人脑干神经恢复功能,最后再卸下呼吸机。你听明白了吗?你们家属得自己拿主意,如果要继续抢救,就一定要上人工呼吸机。”
白大褂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语气里好像多了些耐心,有了些许温和。
穆茹渐渐停止了抽噎,平静下来,她的大脑开始快速反应白大褂的话。
“但上了人工呼吸机,一是费用会很大,我们全院现在只有两台呼吸机,是按小时收费的。二是也不能确定病人的脑干神经是不是还能恢复功能,只能试试看。所以,你们要综合考虑。”
这回穆茹听明白了,她扬起脸说:“听明白了。我们家人什么都没说,可能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你是家里的老大?你做什么职业?”白大褂又问。他的身体向前俯过来,正对着哭得两眼通红的穆茹。
“是的,我是老大。我在高校工作。”穆茹怯怯地回答,不明白白大褂为什么问这些。
“噢,那你们回去商量一下吧,明天一早务必答复我。”白大褂说完这番话,站起身来,显然要送客。
穆茹也连忙跟着站起来,突然就近距离面对着白大褂了。他蛮高的,穆茹微扬着头,看到了他镜片后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她还闻到白大褂身上除了医院特有的那股消毒水味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干干爽爽的,蛮好闻的。
穆茹道了谢,出了门。再转头,看到白大褂斜靠在门栏上,斜着眼睛目送穆茹走。
“或许你回来,你父亲还有救”,白大褂意味深长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进去,关上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穆茹停了一下,站在黑区区的过道里。她忽然觉得白大褂不是医生,那样子像是一个门卫,黑着脸,守在生死两界之间。他能把父亲挡在死亡的门外,不让他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