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叫小狗,你别笑,她小名真叫小狗,说是名字贱好拉扯。
但是到我出生,好像我父母就不再遵循这个原则了。他们觉得既然第一个孩子能活,第二个肯定问题也不大,又是男孩,所以不能仅仅只满足于把我拉扯大,我们这个家还要有更大的目标,要摆脱世代的贫穷愚昧,要兴旺发达,开枝散叶,光宗耀祖。所以就把这个愿望赤裸裸的寄托在了我的名字上,给我取名叫富贵。
我家穷,是真穷,我是1986年出生的,到九十年代我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邻居废弃的一间土坯房里,一边养着一头猪,一边就是我们一家四口的木架床,衣服被子没地方放,都堆在床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集中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
房子是用稻草铺的屋顶,时间久了,房顶就露出一个个洞来,有大有小,天晴的时候挺好的,能透过那一个个洞看到头顶闪烁的星星。我们一家人靠在一起聊天,爸爸说我和姐姐是星星变的,是不小心从房顶的洞里掉到了妈妈的肚子里,然后妈妈才生下了我们。
刚开始,我经常想,我是哪颗星星变的,姐姐又是哪颗星星变的啊?
后来一想,不对啊,别的小朋友家的房子是结实又气派的大瓦房,房顶并没有洞,他们怎么能从房顶掉到妈妈肚子里呢?看来孩子不是星星变的。我把这话说给爸爸妈妈听,他们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爸爸是残疾人,小儿麻痹后遗症,左腿正常,右腿特别细,走路时他要用正常的腿支撑着,右手扶着那条特别细的没有知觉的腿帮助它往前转圈,同时腰部还要夸张的往左后方旋转发力,借助甩起来的转圈的力量艰难的向前迈出一小步。经年累月,父亲把自己的身体甩成了一个反写的“S”。
小时候,我常常坐在那个借住的门槛上,看着父亲用残疾的身躯在田埂上跳着拙劣的舞蹈。他那异乎常人的夸张的耕作姿势,一次次彰显着播种希望的孱弱,也一次次预示着收获果实的微薄。
我妈妈也是残疾人,同样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但她比我爸爸情况严重的多,两条腿都特别细,而且不能伸直。她走路的时候瘦小的身体一直保持下蹲的姿势,两只手分别放在两只脚上,先挪动一只脚,再挪动另一只脚,才能吃力的往前“蠕动”一点点。
在她有限的五十多年人生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家门口。
忙完所有的家务后,她总是蹲坐在家门口,透过门口的水田,望向对面蜿蜒的村路,望向远处迷蒙的青山,她的眼睛发亮,但是眼神空洞;发亮是因为对远方寄予渴望,空洞是因为她从不知山的那边是什么,所以无从想象。
终其一生,我没有见过她站立的样子,也没能带她走出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我爸和我妈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两人都是又穷又残又惨,都是在眼看婚配无望的近40岁的年龄才被人撮合着勉强有了自己的家。然后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生下了姐姐,又生下了我。依据他们的残疾程度和年龄,最好的结果应该是相互依偎,混吃等死,捱到并不遥远的生命终点,而不是在只有烂命两条的情况下又生出两张嘴来,雪上加霜。
等我和姐姐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的那张木架床实在睡不下一家四口了。在亲戚邻居的帮助下,用泥坯盖了两间土房子,里面那间放粮食杂物,还有我和姐姐的一张床;外面那间是厨房,也是客厅,同时也是爸爸妈妈的栖身地。
外间的灶台排烟不畅,特别是阴雨天,柴火潮湿,屋子里面浓烟滚滚,我们一家四口只有待在门口才能避免被呛死在屋里。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都好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我和姐姐脑子都不灵光,上学挺吃力。原来我以为父母残疾,导致我和姐姐的质量都不高,工作后有个大学毕业的领导对我说是因为父母身体原因,活动范围太窄,见识太少,又没读过书,因此我和姐姐没有受到好的影响和教育,并不说明我和姐姐脑子有问题,我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他人真好。
姐姐六年级念完就不读了,去广州打工,挣钱贴补家里。我念到初一也读不起了,辍学回家。因为父母年纪大了,需要照顾,我没出去,在家里干庄稼活,伺候父母。
那日子真苦啊,不管日头多毒,身体多乏,抢种抢收一刻都不敢耽误,不然一场雨下来一季收成打了水漂;或者没有按时种下去,庄稼长的不好,收成上不来,这一年就白混了。
那时候我才深深的理解了父亲,他拖着一副残破之躯艰难的土里刨食,把我和姐姐拉扯大有多不容易!他躯体不健全,但是他的爱没有少过分毫。
只要我在家里,出力的活不再让他插手,他和妈妈只负责做饭洗衣,我回家能有一口热腾腾的饭菜,一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就行。
那日子其实挺幸福的,当忙完一天的活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时,远远就能看到父母亲在门前,一个摇摆着站成“S”的形状,一个蹲伏着,却高昂着头,望向他们儿子归来的方向,就像望向一个光明的未来。
但是这样的幸福没有持续太久,便终结于一场暴风雨中。
两间土坯房在岁月的侵蚀里残破不堪,本想着过了雨季,就用积攒的钱盖上三间红砖房,让父母有个独立的房间,安度晚年。
那天雨下的真大,天像漏了似的,瓢泼大雨从早晨到晚上一刻不停的灌下来,我们的土坯房就像破了洞的旧伞,在暴雨里下着大雨,我们搬出了所有的盆盆罐罐接水,但是屋里还是雨水横流,湿滑不堪。
害怕父母滑倒,我把他们安置到了床上,并把床挪到了唯一不漏雨的房梁下。
但是没想到就是这一念之间,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土坯房已经老了,加上雨水浸泡,墙壁松垮变形,失去支撑的房梁直直的掉了下来,砸在了妈妈的头上!我妈头颅凹进去一块,血流满面,眼看着就不行了!我扑上前去哭着喊妈妈。因为失去了房梁的支撑,整座房子开始坍塌,父亲拖着残破的身躯,一下从床上扑下来,连滚带爬拼命往外拖我,当我像木偶一样被父亲拽出房门时,房子整个哗啦啦垮掉了,我那可怜的妈妈,在瓢泼大雨里,被埋在了一片废墟之下!
安葬了妈妈,父亲一夜白头,人也变的痴痴傻傻,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面带笑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喊富贵富贵,好像一喊我就真的可以既福且贵。他常常带着一些干粮,到妈妈的坟前枯坐一天,嘴里咕咕哝哝的说些谁都听不清楚的话。
我想,在父亲短暂而卑微的一生里,可能只有同样躯体残疾的妈妈真正理解并接纳了他,他们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相依相偎,并肩作战,逐渐长成一体。
现在这个整体的一半死亡了,另一半也慢慢枯萎。
妈妈走后的第二年,父亲也走了,在我刚刚为他建好的红砖房里,于梦中去世,神态安详,面带微笑。或许,他急着去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
我现在在工厂做流水线工人,管吃管住,如果加班,一个月有五六千的收入。我已经首付了一套二手房,现在和姐姐一块住。她前些年结婚了,因为不能生育又离婚了,她觉得一个人过挺好,自由自在,没有再婚的打算。
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打算就这样过下去。我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脑子也不聪明,生不出质量好的孩子,也没有信心能教育好他,给他一个光明幸福的人生。
我领导给我讲过一个叫余华的作家写的小说,说那主人公很惨,家境富裕,儿女双全,最后就只剩他自己和一条老牛,名字和我一样,叫富贵。
但是我觉得我和他不一样,我从一无所有到今天,虽然艰难,日子还是在走上坡路的,不是吗?
书里的富贵从拥有到失去,我从失去到拥有。
父母给了我他们的全部——哪怕他们的全部如此微薄。母亲从未站立,却用蹲伏的姿势撑起了我们的童年;父亲身躯扭曲,却用反写的“S”写出了最正直的爱。
他们像星星,真的。不是从房顶的破洞掉下来的那种,而是即便在最深的黑暗里,也固执地发着微弱的光。
我们都很好的活着。
活着本身,就是最壮丽的富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