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远处的树干上,趴着一只油亮亮的蝉。它的叫声格外低沉,不像别的蝉鸣那样刺耳,仿佛被连日的嘶鸣耗尽了精力。
我坐在窗前盯着它出神。卧室里的空调开着,但我依然能感受到玻璃窗那边的滚滚热浪。
好多年夏天没这么热过了。姥姥从院子里散步回来,才刚过早上七点,就觉得后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前些年,她散步回来都是在前院的三角梅藤蔓下乘凉。“今年夏天可就不行了,”她摇着蒲扇说,“我一走回来就得用凉水抹抹脸,只能关上门在客厅里坐着,前院热得慌呀。”
姥姥穿着无袖棉布衫,上面缀满了黄色小碎花。她说着说着眯上了眼,手中的蒲扇也渐摇渐慢。
的确好多年夏天没这么热了。
记忆里最热的那个夏天,还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那年我大概十岁吧,一放暑假就四处撒野,用姥爷的话来说——“天上都有你的脚板印”。
当年我可是家里的“孩子王”,每天带着三个妹妹,一吃过午饭就溜了。
我们从镇中心的步行街,逛到城南的小吃摊儿,常常是回了小区还不尽兴,又在院子里一阵疯跑。等到每个人的脸都晒成猪肝一样的酱紫色,才尖叫着你追我赶地冲回家。
一拉开客厅门,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我感觉浑身的毛孔都一紧,又渐渐敞开,欣然接受空调的洗礼。
姥爷在客厅的地板上铺了凉草席。我们并排躺在上面,喘着大气,使劲往地上蹭,想让每一寸皮肤都凉快下来。
姥爷看了看我们四只“烤乳猪”,乐呵呵地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来,每人喝一碗梅子水。”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从地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跑进厨房。
“不抢,不抢,”姥爷站在冰箱旁,指了指灶台上的四碗青梅水,“小心打倒。”
我们一人端起一碗,大口大口地往肚里灌,还不忘沿着碗边相互盯着,暗自较劲谁喝得最快。
“嗬嗬,”姥爷在一旁忍不住笑了,“慢点喝,莫着急。”
可他话音未落,我们已经喝干了碗里的青梅水。
喝的时候没来得及留意味道,咂咂嘴,舌尖竟有一丝甜,而舌侧游荡着挥之不去的酸味。
“姥爷,这梅子水是哪来的啊?”妹妹问道。
“我自己泡的,你看,”姥爷指了指灶台角落里的两个大玻璃罐子说道,“左边那个是梅子酒,右边是给你们泡的梅子水。”两个罐子里都放了三分之一的青梅,左边那瓶颜色偏黄,略显浑浊,右边那瓶却更清澈,像往清水里蘸了点青草色的颜料。
“哇!还有梅子酒啊?”另一个妹妹惊讶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尝一口?”
“哈哈哈,”姥爷笑着摇摇头,“真是好吃狗儿。”他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小玻璃杯,用水冲洗一下,走到角落里,对着玻璃罐的出水口接了小半杯递给妹妹。
“抿一口就行了啊,小心喝多了打醉拳。”
妹妹端起杯子,试探着抿了一口。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光来:“真好喝啊!”于是又毫不客气了喝了一大口。
“哎哎哎,别喝多了。”姥爷赶紧摆摆手,“不然你姥姥又要嚷我了。”
妹妹不甘心地放下了杯子,眼睛却始终离不开那两罐泛着青黄色水光的液体。
就是那年炎热的夏天,我们把姥爷泡的一大罐青梅水全都喝完了,还时不时偷喝了一点梅子酒。姥爷总是对我们的“小偷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一旁抽着他的卷叶烟。
姥爷的卷叶烟都是他自己做的。
每逢周六赶场,姥爷就一大早蹬着自行车过去,买回满满一篮子的新鲜蔬菜。在篮子最上面,放着用素纸包裹着的烟草。
一回到家,姥爷就把烟草摊开放在筲箕里,端到后院去晒着。午饭后,他搬来一把折叠凳,坐在后院,开始卷他的烟草。
“啧啧,好香哦。”姥爷捧起筲箕,把鼻子凑到跟前深吸了一口气,“嗯——啊,香啊。”
他放下筲箕,拿出一片烟草,慢条斯理地沿着边儿卷起来。有时候一片烟草不够,他又在外面再裹一层,放进烟斗里试试大小。“哎呀,巴适。”
卷好了的烟草,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像是一排视死如归的小兵。常常是一半烟草都没卷完,姥爷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卷塞进烟斗里,又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划燃一根,点着了烟草。
枯褐色的烟草丝儿一触火苗,就冒出一缕缕轻烟来。每到这时候,姥爷就从灰蓝色的烟雾里冲我们眯眼笑着。有时我们离得太近,他就从嘴里取出烟斗,把手一伸:“来,尝一口。”
我们嬉笑着跑开,听见姥爷在身后喃喃道:“跑这么快,我还舍不得拿给你们尝呢……”
姥爷总是这样逗我们玩。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抱着我在前院里绕着圈,有节奏地一步一顿,嘴里念唱着自编的背景乐:“咚咚锵——锵锵咚!咚咚咚锵——锵锵咚!……”
每到这时,我就想,姥爷的心里一定住着一支热闹的乐队,吹唢呐的,敲锣的,打鼓的,吆喝调子的,缺一不可;而姥爷既像个表演者,又像个指挥家,他既是这支乐队的肉身,也是这支乐队的灵魂。
十年里,踏着这简单的节奏,姥爷把我们姐妹几个挨个儿抱大了。
他嘴里的调子从来不变,节奏却似乎渐渐慢了一点。
几年后,姥爷得病了。妈妈喂他喝药时,像哄孩子似的说:“来,再喝一口。”“这是最后一口,喝了就好了。”“再喝一小口,来,就一小口。” 而姥爷也变得像个孩子般听话,闭上眼乖乖喝药。
我在一旁听着,听着,脑子里总是不禁回想起那个酷热的盛夏,想起姥爷为我们泡的那一罐青梅水,想起他乐呵呵地对我们说道:“来,每人喝一碗梅子水,甜的。”
那年暑假之后,我再也没喝过梅子水了。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冷饮,比得上记忆里的青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