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林垟四面环水。我十六岁离开家乡后,很少回乡,故乡的面目非但没有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它逐渐浓缩为清澈的河流,于每个雾气飘渺的清晨和繁星满天的夜晚,在我心中日夜流淌。在世间多如牛毛的四泽水系中,我独爱这微不足道的家乡河。
林垟是一个冲积平原,早在三国东吴时期,它是万全垟的一部分,东吴在万全垟设立造船基地——横屿船屯,是全国三大造船基地之一。至我出生时,这片广袤的海洋早已完成它的乾坤大挪移,只留下“沉落策洲垟,涨起万全垟”的民谚。清代温州乡土诗人张綦毋有诗:“横阳两屿夹晴川,故老相传泊万船。不信蓬莱有清浅,眼观沧海变桑田。”写的就是故乡沧海桑田的演变过程。
故乡的河属人工运河,其作用是排水泄洪、灌溉粮田以及水路交通。它连接着开凿于东晋(385-400)年间,至南宋时期,已逐步形成一定的规模的瑞平塘河。由于林垟地势低,排水泄洪是其主要功能。
故乡素有“浙南威尼斯”之称,水是它的灵魂和血脉。这里河流密集,数十条大小河流绕镇而行。民居临河而建,傍桥而市。早年间,河水清澈无比,她浇灌了万亩良田,养育了包括我祖先在内的无数勤劳的人民,他们或为金、陈、谢、柯林垟四大宅的后裔,或为各种在此安居乐业的土著村民。林垟的先民在河两岸生息繁衍。他们逐水而居,沉淀出一支深厚的文脉。河水赋予他们晴耕雨读的灵魂,河浪孕育着数不清的名人异士:南戏鼻祖高则诚,著名学者金鸣昌,浙南著名教育家金嵘轩,拳师阿树(真名叫金林龙)……就连古生物学家、两院院士伍献文先生也曾寓居林垟好多年。河两岸走出的名人,有其独有的底子,他们着眼于实干,又能跳开物的本身,有着面河而生的广阔视野。他们共同创造了小镇的繁荣,书写了人才辈出的史诗,至今我引以为豪。
我从小在河边长大,老宅前门是河,后门也是河。母亲常在前门河埠头洗衣服,那砰砰砰的捣衣声成了最美妙的乐曲。母亲每逢捣完了衣服,便将衣服向河中一撒,衣服像一张大网在水中摊开,在沉入水底之前,快速捞起,在石阶上按揉几下,再次漂洗,如此几次三番,拧干衣服归入木盆。母亲心满意足端起木盆走向自家的竹竿前晾晒。水波还在荡漾,河埠头已换了一拨人,锤打声再次响起,嘭嘭嘭,咚咚咚,唰唰唰,此起彼伏,韵律十足。成年后我进了城,阳台上虽装了宽大的洗衣板,但再也洗不出故乡人在河埠头的随心所欲和美感。
沿河最热闹的事,莫过于遇到送嫁迎娶的小船,船上满溢着红红绿绿的喜庆和热闹,有富贵牡丹、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图案的绸锻锦被,有红绒线缠绕的陶瓷餐具,有绸带绑系的锦漆家什,它们呈金字塔状叠放。那些家什有很好听的吉祥名字,马桶叫做“聚宝盆”,还有子孙桶、锦绣格什么的,里面会放有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预“早生贵子”的吉兆。船上的新娘新郎虽没有凤冠霞帔长袍马褂,也没有现在的婚纱礼服,然也好辨别,穿红衣服的必定是新娘无疑。如果运气好,会遇上新娘隔舟扔把糖果上岸,于是一阵愉快的抢糖嬉闹声在河面上荡漾开来。
半个世纪前,乡间有一新郎,家庭贫困,娶亲时,租不起小船,划了自家农忙时节载谷用的大船——河厢去接亲。女方家看到河厢,倍觉没有面子,冷了脸色,为难男方不让新娘接走。不曾想新娘铁了心要嫁,执意跳入河厢,溅起浪花无数,白鹭扑棱棱在周边盘旋。这条溢满爱意的河流滋养了这对勤劳勇敢的新人。他们闲时摸鱼捉虾,忙时载着一船西瓜河中叫卖。有河埠头的地方就是商场,几十年的光阴小夫妻竟然成了村里的首富。
故乡的河是灵性之河,如一首温馨的诗,似一曲深情的歌,像一杯浓烈的酒,更是一部波澜壮阔、起伏跌宕的交响乐。她励勤策懒,她灌溉出鱼米之乡,她孕育着人文荟萃,她是我成长的摇篮。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条河。有急流,有平缓,有激越,有险滩。物质再富有也会消失,再华丽也会腐烂。只有精神财富,才会汇入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长流天地间。
故乡的河,静静,静静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