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隐杂记

相隔太远的东西必然陌生。这种遥远无谓距离或时间,很多都是惯性。

熟悉的曲子是用不到谱的,但一旦错了就得从头再来,因为早已是习惯性的动作,已经不记得最开始的谱了,能知道是错了,却不知是错哪儿了。

回到故乡的时候总觉得一身浮躁。渴望能跳进湖泊里,后院的井里,甚至云影的浅洼里洗个干净。那种黏腻的欲望在北方的炎热里挣脱不去,日夜颠倒间成为摆脱不了的梦魇。

回家第二日吐露了我清修的想法,特意去拜访了老人,祖母翻着黄历推说不吉利搪塞过去了。最后想了想还是收拾行李去了庵旁小住了几日,路途虽远难免奔波,但能图个清净是最值当不过。人总是信又不信又不得不信的,总归是矛盾的。


(一)

我去的第二日阿姊也来了。

晨昏定省,白天在庵里看老人洒扫听师父念经,傍晚吃过斋饭便到镇上闲逛。偶尔看到别致的清吧也愿意停留一会儿。

这儿没有忙碌的夜生活,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就同这生息一齐安歇。天色翻白的时候也就为鸡鸣狗吠吵醒,有时盘腿坐在塌上,倚在窗边看云从青灰色变成白色,有时也在黎明时分摸黑上山,到半山腰的亭子里等着日出。

这儿也不比别处夜夜笙歌的古镇,有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会想念那群风情万种的女郎。我记不清她们中某一个的面容,大约都是脂粉厚敷的脸,惨白中又衬着猩红的嘴唇,脸上的褶皱与唇上的褶皱一样多,有时笑得花枝乱颤,抖落的香粉融进酒里,混着酒味弥漫在空气中。

晌午在大殿里瞌睡惊醒时,看到的佛像也是这种扮相,以前只比做爱妆的妇人,还曾想蹭下些脂粉涂在自己脸上,现在模糊有个印象罢了,阿姊总要说我亵渎神灵的。


(二)

这儿的寂寞犹如秋入庭院,深入骨髓。我倚在门廊上看远处的山云,朱红的锈色染在白色的粗麻衣服上,我沾了些草上的露水涂在污渍处,晕开暗红色一片,像凝固的血迹。

我幻想那些未出世就夭折的婴儿,想来也是随着凝固的血液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女人惨白的脸,那种毫无血色的,不是脂粉那种粉饰的白,是真实的凄凉的白。也不知为何,最近总想起一些久远的见闻,大多是混着世俗味的恶谈。以前总不敢去想的,现在却觉得除了被描述得颜色鲜艳些,其他也并不算可怖。

阿姊跨过门槛看到我,唤我不应,走近看到我在拨弄衣裳。

“这是作甚。”她弯腰,眯着眼睛想要瞧仔细。

“染上血了,洗一洗。”

“哪来的血?”

“门上的血。”

阿姊默不作声了,我知道她满心狐疑却不愿深究,只怕我说出个可怕的故事,又扰得她心神不宁。

“回去换了吧,怪瘆人的。”

我不看她,低头笑了笑,阿姊终归是浅浅的想又心思干净的。心中倏然飘过些下断言的念头,又始终找不到解,困惑十分。到底是犯了罪过的人更无畏,还是心中有恶的人更惧鬼神。

若是没有阿姊,我大概会坐在门边呆呆的回想那个场景,短发凌乱的少女,蜷缩在门角,喃喃重复着,sabishi。这是一个电影的场景,那种极度的空虚感,被描摹得那么刻毒。


(三)

正午是一天中最绝望的时刻,毒辣的日头,泛白的天空,我仰着头睁大眼睛试图使自己清醒,可还未看清房梁的纹路又昏昏睡去。阿姊说是我体质阴寒的缘故,日中阳气盛,自然气虚一些。

这几日反复梦见同一个少年,我不记得他的音容相貌,是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却对他的温润气质记忆尤新,他浅笑,似乎对这世间的媚与骨视若无物。

我同姊说的时候她不屑的笑笑,

“世间是没有这样的男子的。”

“少看一眼的也没有吗?”

“我是没遇到过的。”

她缄默不语,披散发髻的动作也沾着韵味,她伸手替我解开盘扣。

“或许也有吧,在很短的时间内。”

我转过身去躺下,攥紧背角,大概呛了尘螨尸体,鼻子酸酸的,我直皱眉,又自嘲的笑笑。

“也没个所谓吧。”

被里的阴湿感从裸露的脚踝开始蔓延,一寸一寸爬进心里。


(四)

人的欲望都是无边无际的,要说界限,大概就是礼法道德了。

我想起几日前在书店看书,一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走进来,嘴中一直絮絮叨叨的在念着什么。他穿着军绿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磨白的迷彩上衣,袒露着胸口脏兮兮的。

我一个人坐在窗边写东西,他拿了两本乐谱在我对面坐下,我看到他不时斜眼观察我的神色,拿着乐谱随便翻翻,说些贬损的话。我心下好笑,是否这般不如意境地的人都爱愤世嫉俗。

大部分人都对这样的遭遇都避之不及,但我没有走开。虽然他身上的气味着实令人难以忍受,但我并不想要因此打断我的思绪。这样的人自然是十分想要得到别人的关注的,无论善意还是恶意的,漠然的态度或许是比皱眉离开更冷漠的回应。我有些懊恼自己,有时候太容易觉察到别人的痛点,总是带给他们太多的痛苦了。

“你怎知他不会冒犯你?”

“因为我从未给过他可冒犯的情绪。”

“所以才说洁身自好。”

“人大多也都是有自知之明的。”

无论是生活扭曲还是心智扭曲的人,虽里外不同,但多少都还是一样知趣的。


(五)

那日同阿姊去镇上赏莲。

我本不想去的,许多年前也遇到过一个少年,我惦念他许久,后来也走失在人群中。

不如不见,不如不念。

“你也有这般冷漠的时候?”姊笑了笑,明明了然却还故作惊诧戏谑。女人呵。

“我这冷漠比你如何?”我淡淡的问。

“当然是青出于蓝,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本是戏语,却忽然停住脚步,侧身看我不语,笑凝固在嘴边,然后以一种少见的凄凉神态看我,这种凄凉大约是秋风扫落叶之感,或许也不是她自己的情绪,是我明明笑着呢,印到她眼里就变成了那种惨淡神情。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惆怅,还有些不曾细想的情绪混杂着。

“这是何必?”

“当然大可不必。”我挽过她,亲昵的伸手抚平她眉心的皱纹。

“不好看。”我嘟嘴说。

这样心疼我的时刻,也只有阿姊了。


(六)

一日睡得昏昏沉沉,迷糊间唤阿姊,却许久未有回应。

我撑起半边身子,拿出枕下的书,是杜拉斯的情人。

在这里该算是禁书的,可我是向来喜欢犯禁忌的。我喜欢她的短句,写得那样真实有力。

“我在酗酒前,就已经有一副酗酒的面容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已经戒酒很久了。但那仿佛是在说我的。只是现在再不会轻佻的笑着劝酒了。

刚睡醒觉得口渴难耐,看到院子里的水缸总觉得长得像酒缸。水是用来解渴的,酒是用来解腻的。哪种腻呢,当然可以是腻味的腻,也可以是猫腻的腻。也想起吧台上红红绿绿的酒杯,浸透着气味浓郁的液体,觥筹交错,晃着群聚者寂寞的光影,背后是狂欢的人群。

我想起一个少女,总爱穿一件无袖孔雀蓝上衣。那种染料是地区特有的,真丝的质地贴着她姣好的曲线,像一颗诱人的青梅,酸涩的味道惹人垂涎。

再年少一些的时候我俩总喜欢混迹在上游一带的酒吧。那时我总是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套着紫色格的肥大衬衣,偶尔偷穿妈妈的针织背心和高跟鞋。

她总是用纤细又好看的手指夹着女士烟,我喜欢看不同的男人给她点烟的样子,说不上有几分风情,却自负得有些可爱。她总戴着一副景泰蓝描金的镯子,和她的衣服相得益彰,显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她总是慢悠悠拿出一支烟,食指轻捻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往四周不经意的一扫,若是她紧接着扬起嘴角笑了笑,便会有男人走过来讨好的给她点烟。如若不然,她便仰头喝尽杯里的酒,吐出冰块,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起身径直往某个方向走去,那个她自始至终目光也未离开过的方向,坐着一个即将为她点烟的男人。

“要么?薄荷味的。”她拿烟时候总会问我。

我或不经意或习惯或皱着眉摇摇头。又对她笑笑说,

“我喜欢你的手指,长而白皙,你该去弹琴。”

她抬眼伸过头,凑近我的脸抗议似的吐一口烟,看我屏息皱眉的样子,也笑笑说,

“我喜欢看你穿丝袜,腿长就应该穿丝袜。”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想起她最喜欢用她那尖锐的,涂着浆果色的指甲划破我的丝袜。

“你这样的。不穿内衣也好看。”

我凑近她调皮的眨眨眼,耳语说些烂俗调笑的句子,她或嗔怪或故作生气,我便笑着抢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那种渴望太过强烈了,只觉眼前一片空白,又挪不动沉重的身子,像浇了铅,我更需要水了。


(七)

今日是中元节,早晨等太阳见了影,便往古寺去了。

寺庙在山中,山下是大片的荷田。我与姊往后山进寺,站在山脚下,一抬眼便是入云阶。每次姊必数着台阶走,可每每到半山浅池时就忘了,所以到底是有几台几阶至今也不知。

前几天忌着日子,不让去寺里,今日应着节气便去了。我们本也晓不得多少老古辈的规矩,家中也没有信徒,只凭想着顺了一种规矩即可。

“应该不碍事吧。”姊自我宽慰,语气里藏着些许忧心。

一路走到寺前,阿姊累得弯腰轻喘。按理初一十五香火应该是旺的,但却一路只遇着几位老妪,心下惶惶不安,直到进了寺看到确有供香火的,才落下心来虔诚跪拜。

这古寺部分是翻新过的,顺着檐壁还是能找到百年前的印记,这儿气候潮湿多雨,新描的壁画大多褪了色,画里的故事也只能隐约猜个大概。看着壁画我总又想起聊斋,不觉无奈的摇头轻笑。

在寺里缓步走过各个殿室,古瓦青苔,回廊翠竹,一切都蒙着尘,前世过往,再多痴嗔浮躁,也都沉下来了。

大雄宝殿外似有写祈愿书的,侧廊有画扇面的,路过时瞥了一眼,画的是工笔的芍药,还未上色,想起之前院中的确是有几盆紫红色的芍药,开得极盛,那时听闻牡丹要和芍药一起栽种才能开得好,便想到了阿姊。

大殿外的小哥穿着墨黑色的修行服,因他是蓄着发的,也未着一般的僧服,我心下猜测大概也是来清修的。

他看阿姊拿起一本抄赠的经书翻看,又见我的目光落在黄色的祈愿表上。

“两位施主想求什么?”

“今日可能见火?”我有些犹豫。

“可以。”

“那就烦请帮我填一张吧。”

他移开镇纸取出一张,问过我的姓名生辰,用清瘦的小楷一一填好。

“求什么?”

我凝神许久未作答,心中有所愿却不知如何表述。

“无非平安喜乐之类。”我实在为难,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笔尖就快落到纸上,嗫嚅着说不上个完整的句子。

他抬眼看我,也觉察到了我的窘迫境地,安慰我不必着急,可慢慢想。我断断续续的吐露,他则挥笔一言一句的对工整。

“就这些吧,也不能太贪心了。”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从未曾想祈愿也是那么令人头疼的事儿。

他顿笔笑了笑,又添上一句。

“愿菩萨之所愿。”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若想不到的,菩萨自会替你都想到。”

他放下笔将黄纸小心叠好,放进红纸黑字的信封里。那样细致温柔的动作,让我想起绣花的闺阁女子。

最后他又提笔在抬头处写上了“普陀山”,我未细看信封的大字作何解,想来不知也就不必知了。

写祈愿时我不愿多言,他却问我许多,末了我说最近心浮气躁得很,总觉得心中欲念凝聚太多,十分沉重。他让我稍等,下了台阶拐进偏房,约摸几分钟,他出来交给我两本小册。

“这是两本心经。”又嘱咐,“闲时可多读,必得双手持书,恭恭敬敬才好。”

我谢过他,正要走,大殿里忽然响起颂唱梵音,便突然挪不动了步子了,只觉得心绪随梵音飘远,又觉心空无一物,始终有些热泪盈眶之感,似毫无缘由的,又十分触动。他站在廊下与我闲聊,说的大约是些佛理,我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却未听进一语了。

最后在香炉里烧祈愿书时,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焰我才隐约想起一句。

“菩萨即心,心即菩萨。”他笑得那样和善,眉目间都是清远淡薄。

下山的路上想起笑口常开佛背后的那个“悟”字,虽觉得脑中仍然混沌一片,身上却轻松了很多。

站在山下再回望密林深处的古寺,觉得仿若比来时更遥远了许多。正午的钟声响起,烈日灼灼,低头看看地上未剩多少的影子,恍然间觉得,昨日的爱恨嗔痴,似乎也只余下模糊残影。前尘往事,仿佛已离我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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