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

每年槐花扑簌簌飘落,纷纷扬扬如雪片般落满院落,我便不由想起母亲常说的那句话:“槐树认了四季的命,反倒活得自在。”这话语如深谷回音,经年缠绕在我心头,初时似懂非懂,唯有岁月层层剥开,才让我渐渐看清其中含蕴的深意。

二十年前,父亲病如山倒,骤然而来压垮了家中顶梁柱。母亲常坐于院中那棵老槐树下,默默守着一只小火炉,炉上药罐缓缓吐着苦涩的白雾。槐花在风里无声飘零,她垂首于罐前,耐心地撇去浮沫,面容平静如水。我那时尚年幼,只觉空气里弥漫着药气,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我问她:“妈妈,爸爸的病真能好吗?”母亲抬眼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头顶槐树,轻轻地说:“槐树认了四季的命,反倒活得自在,咱也安心熬药吧。”

命运如暴风骤雨,父亲终归还是撒手而去。母亲安顿完父亲后事,默默洗净了药罐,将它收在角落。从此她便独自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白天在制衣厂做工,夜里又接些缝补的活儿贴补家用。那盏昏黄的灯下,母亲俯首穿针引线,仿佛在缝合生活的巨大裂口。我坐在旁边温习功课,偶尔抬头,总看见她沉静而专注的神情,既无怨怼也无悲戚,只有如静水深流一般的专注。槐树的阴影在窗外摇曳,无言地拂过她的脊背;她亦如槐树般,将根须深深扎入命运的泥土,安静地吞咽着生活所有的苦涩与沉重。

多年之后,我亦于人生路上跌了重重一跤。事业如沙塔瞬间坍塌,我拖着沉重脚步回到老屋,四顾茫然,唯有满院槐花依旧如雪飘落。母亲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端来一碗槐花饭,香气袅袅升腾,如岁月里最温柔的抚慰。我低头扒着饭,泪珠却无声滴落在碗中。母亲轻抚我的背,声音依旧那样平静:“槐树年年开花结果,风雨也不曾饶过它。可你看它,该开时便开,该落时便落,认了命,反倒活得自在。”

我抬头,望见母亲眼角皱纹如槐树的年轮般深刻,她的眼神却清澈如初,无一丝阴霾。她认下了命运的重轭,却并非弯腰屈服——那是一种在重压之下,依旧奋力开花的坚韧姿态。槐花如雪片般无声飘落,轻轻覆盖在我的肩上。此刻我方彻悟,母亲所说的“认命”,并非向命运匍匐称臣;它如这槐树,虽深谙四季轮回的不可违逆,却依然在属于它的时节里,将洁白的花朵开向天空,直至凋零也化作春泥。

原来认命之“认”,是根须沉入生命本相后的一份坦然;其“命”字,并非枷锁,而是此身此时此地的全部真实。人如草木,既生于天地之间,便该如槐树般,接受四时流转的宿命,在风雨中挺直脊梁,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尽力开花结实——唯此,方能于有限之中寻得无限的自在与从容。

槐花纷落如雪,年年覆盖归途;母亲的身影在花影深处,早已站成一种态度:认命绝非屈膝,而是与无可更改之现实达成和解后,如草木般在尘泥里昂然立起的韧性。

这韧性是生命本身的力量,纵使根在黑暗里,灵魂却向着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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