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本完美的小说,人物、结构、思想、情节、文笔、翻译都是顶级。阅读本书是极其愉悦的体验,极致的心流,掩卷感觉似触摸精密的仪器、艺术品,从生理投射到心理,余音绕梁,劲儿大且上头。
故事背景是发生在上世纪30年代墨西哥的“基督战争”(Cristero War),史称是“自伊丽莎白在位以来最残酷的宗教迫害”,长达十年之久,致使数千人死亡。
主人公,那个无名的、身材矮小微胖的神父,在所有同行殉职或跑路之际,或出于侥幸心理、或出于终于摆脱了控制自己的前辈的机会、或出于“可笑的”野心、或出于当时自己都不知道的神圣使命感,他留在了那个国家。和那个领政府津贴、被安排娶妻、终生不再履行神职、被信众钉在耻辱柱上的何塞神父不同,尽管他自觉罪恶深重、灵魂千疮百孔,既不坚定也不彻底,但他是那个国家里唯一的神父。所以,那张被信众美化过,在他头上加了一轮光环的神父照片和凶狠的杀人通缉犯的照片,被官方戏剧性的挂在了一起,神父开启了他漫长的逃亡和灵魂救赎之路。
正文前引用的诗句“围场越来越窄;猎犬和死亡的力量在时刻逼近”,一直在上空盘旋注视着的兀鹰、永远笼罩在这个国家的雨幕“雨水笔直地从天空倾注下来,而且越下越大,像是往棺材板上凿钉子”,那越不过的山海、避不开的雨季、永远赶不上的轮船、去不了的彼岸……人就像硬壳虫、像疲惫的骡子、像丧家之犬……本书的隐喻精妙无比,早将神父的结局预告。
逃亡的情节虽跌宕起伏,但并不复杂,复杂的是神父在逃亡过程中所遇之人、所遇之事后内心的狂澜;是在生存还是毁灭终极问题上的艰难摇摆;是选择赴死后还要问自己何时死、怎么死、为谁而死?是在把所有道理想明白、忏悔祈祷希冀后,还要问自己一句,我该怎么办?
他是个不称职的传教士,“生活惯例像一道决了很多裂口的堤坝,潮水不断涌进”,逃亡的路上他一次次放弃自己的职责,不再纪念节日,不再禁食、斋戒,扔掉祈祷书、祭坛圣石。他一面恐惧、劳累着,而“心却不知羞耻地总是那么轻盈”。他见到了站在垃圾堆旁边的私生女;他犯罪的结果。他想用告解去赦免自己的罪,但他却发现,“如果你一直爱着自己犯罪的结果,告解又有什么用?” 他一眼就看到了小女孩不幸的未来,却无能为力,“你是无法控制一个你爱之极深的东西的。”
在逃亡的路上,他练出了凭听脚步声就知道谁是红衫党、谁是警察,谁是戏谑谁是划水谁是死敌;练出了看嘴唇张合就知道别人在说什么;看面相举止谈吐就能把对方生活还原的本领。更可贵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权利与荣耀,找到了圣人之心。
面对出卖自己的混血儿他想,“任何处境只要把它反转过来看一下,那些细小的荒诞和矛盾就都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了。”即便混血儿是背叛者、是可怜的贪婪的施暴者,但神父说“一个快饿死的人当然有权利使自己活下去。”神父在那个洁净的小溪、宁静的环境里感到虚无,却在肮脏、腥臭、逼仄、蚊虫纷飞的监狱里和一帮罪人共度的一夜,找到了伙伴的感觉。一个迂腐的“坚定的”女信徒向他控诉世俗的败坏、人性的泯灭,但神父说,其实每个人都有“神”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每个人都不得已,“如果你恨谁,因为缺乏想象力”。
神父这些年做了什么?除为亡者诵经外,就是听信众告解。“一个小地方的人们还能做出什么来?酗酒啊、通奸啊、心灵不洁啊……还不是这些司空见惯的事!”他对人性的恶已经习以为常,他对自己的恶已经了如指掌。他会嫉妒,我可以听人告解,让他们干干净净的离去,谁来听我的告解?谁来给我洗濯罪恶呢?
神父在绝望、侥幸、绝望中颠簸,在自暴自弃的时候,他误打误撞走近了一个白色的建筑。他以为是当局的兵营,心力交瘁,自报身份,决然求死,没想到别人告诉他,他闯入的不是审判的刑场,而是久违的教堂。
在宁静日子中他暂时逃避了追捕,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荣光。熟悉又陌生的信众的崇敬、体面的衣服、神圣的需求让他感到了往昔的荣耀,但下一秒就像老练商人一样和信众就洗礼的费用讨价还价,和菜市场买菜没有两样;一个酒商马上找过来,向他兜售酒水。几杯威士忌下肚,他又被拆穿,滑落到自己本来的“堕落的”模样。他回想,在贞洁时他并不关心他人的喜乐,备受爱戴;在有罪时,他开始真正的爱众人,却被人唾弃。
在即将逃离苦海,越过国境前,为新生儿们做完洗礼,完成神圣使命后,在赚得暌违已久的报酬、装上三瓶给自己勇气的威士忌后;混血儿像跟着他的罪一样,又出现了,让他去为与他“齐名”的杀人犯祷告送终。神父觉悟了,不为一切虚幻的概念,舍掉所有。他知道彼国的苟活并非己愿;完成自己骄傲的权利、荣耀的职责,慨然赴死是自己唯一的归宿。
神父很懦弱,懦弱到为了自己的生存牺牲掉几个无辜的信众;懦弱到一心求死,却担心子弹射到胸口后,离死亡前那一秒中有多长有多疼。
神父很虔诚,体现在警察局长当面喝掉自己最后可做弥撒用的葡萄酒(希望、信仰)后的痛哭,把承载最后一丝希望的纸条托付给何塞神父,在濒死前仍相信何塞神父还是当初的那个神父。
神父很称职,他为所有人祈祷的时候都说,宽宥他吧宽宥他吧,却对自己偶尔的福报说,我不配我不配。
最后,
紧追不舍的中尉和神父很像,既不坚定,也不彻底,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好人,是个社会改革的理想主义者。他与神父的较量没有胜者。
灵魂救赎的路到底有多长?
据说这是格林写得最难的一本书,在写作过程中需要服用兴奋剂,以维持写作状态。
感谢格雷厄姆·格林,感谢翻译大家傅惟慈老师。
契科夫说,第一幕挂在墙上的枪,第三幕前一定要打响。这本书提到的每片尘沙,每滴雨点都响在读者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