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才下班啊！”
王二狗极力想把话说的缓慢温柔，但还是把姑娘吓了一跳。她身体一震，回过头，简单回了句“啊”，然后攥着包，拍拍胸脯小跑开了。
王二狗静静地看着姑娘离开自己的视线，地下室里闷热无比，一个风扇呼呼地吹着，好一会，转过头，又木然地盯着闸门。
已经午夜了，整幢楼应该没有人了，时针跳到十二点，到了巡楼的时间了。
王二狗从藤椅上做起来，拿出强光手电筒，一瘸一拐地往电梯走去。摁了向上的按钮，显示板上出现B2，然后叮了一声。电梯门打开，一股凉气出来，二狗咧着嘴笑了下，拖着腿进去了。
巡楼是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但是五十层楼巡视一遍也需要两三个小时。1-5楼是商场，不需要巡视，电梯不一会便到了六层。这家公司是做保险的，每天最吵的便是他们，但是现在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一般人在这样的时候肯定会觉得毛骨悚然，但王二狗赚的便是这份静静的钱。
七楼也是他们的，强光手电射过去，楼道里面被他们贴满了励志标语。
八楼是一家卖保健品的公司，上班的都是年轻人，白天的时候有络绎不绝的老年人涌进来。
巡楼，主要是赶人和查找安全隐患。如果公司里面有人加班很晚，二狗便需要提醒他们尽快离开，要是没有锁门的，王二狗需要用备用的锁帮他们锁上，当然还有没关灯的，也就是这些琐事。另一方面还要看各个角落里，有没有潜伏的小偷。虽然楼道里面和各家公司都有监控，但还是免不了要人工复核一下。
王二狗一层一层地看，因为腿脚不好，只能坐电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电梯每一声叮都特别刺耳。
王二狗倒是希望能有人和他说说话，无所谓人或者什么。
巡视到20楼的时候，果然公司的门没有关。
“有人在吗？”王二狗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响，喊出来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靠里面的一个房子里面有淅淅嗦嗦的声音。
“有人的，辛苦了师傅，忙完手里的一点东西，我一会就走。”
“记得锁门，别太晚了。”
王二狗一瘸一拐退出来，摇摇头，笑了一下。
这些半夜不走的人，不一定都是在忙工作上的事。各层的老板或者领导经常会甩给王二狗几包好烟，王二狗也便当什么都不知道。
确实有很多人都是留下来加班，但是也曾经遇到一个小伙子在公司里面开着音响看不堪入目的电影。
王二狗是过来人，有时候就远远地关注，小伙子也发现不了他。
王二狗也年轻过，男欢女爱的事情，曾经也是有执着追求的。就说他这条瘸腿，便是跟爱情有关。
那时候，王二狗高大帅气，在武钢烧锅炉，是正式工，有个漂亮的媳妇，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不愁吃穿的王二狗，对生活难免有了更高的追求。
那年，小区门口的街上新开了一家理发店。下班回来，烦热的很，一模头发，长的不得了，便走进了理发店。
一个热情的人把王二狗招呼进去。
“剪个头发，热死了。”
“来，先给你洗洗。”
王二狗定睛看的时候，觉得眼前的人不一样，配着一个柔柔的声音，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忽然跟踩在棉花上一样，一下子成了木偶，任由摆布。
王二狗躺在椅子上，眼神木木的。
“水温怎么样？”
“可以。”
一只手，轻柔地抹过王二狗的额头，像被电击了一样，王二狗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水烫吗？”
“没，不，可以。”王二狗又闭上眼，王二狗的心跳的厉害。刚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一个粉嫩的脖子，一个灿烂的笑，一张温润的脸，一个无辜的眼神，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好看极了。王二狗觉得自己是躺在云朵上，随着她轻柔地抚弄头发，又像是在秋千上，洗发水揉在头发上的时候，泡沫出来了，耳朵边还有流水声。
“大哥你的发质真好。”
“头皮痒不痒的，我帮你按按。”
“我们店刚开，以后还要大哥多照顾生意。”
声音像蚂蚁一样爬进二狗的耳朵里，痒痒的，酥酥的，别提多舒服。
二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理发店的。
理发的时候，身边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着，而那女人薄纱似的衣服，曲线若隐若现，王二狗预感到什么，但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隔三差五往理发店跑的王二狗，竟然不招人嫌，老板娘竟然还很开心。很多时候也没事，就静静地看她给客人洗头，剪头发。偶尔被王二狗的目光盯的不耐烦，便回头对他笑一下。
女人年轻，不到三十岁，温润可人，风韵卓绝。女人竟然不嫌弃他有家室，半推半就了。王二狗觉得自己有齐人之福，又觉得对不起女人，对家里的也有愧疚。正当在幸福里徜徉，在矛盾里挣扎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理发店没啥客人，而王二狗也换了晚班，把理发店的门虚掩着，在后屋缠绵的时候，几个大汉冲了进来。根本没有说话的空间，便被一顿毒打，晕死过去的王二狗被甩在了大街上。趴在边上的还有衣衫不整的老板娘。
被抢救过来的王二狗，生命倒是没有什么，只是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膝盖再也不能弯曲。出院的时候，收到一件礼物——“离婚协议书”，老婆带着儿子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老板娘因为不堪丈夫的家暴，从外地跑过来，开了个理发店为生，还是没有逃过丈夫的追踪，还让王二狗惨遭横祸。
王二狗回来的时候，啥都没有了。
到四十层的时候，王二狗提高了警惕。三年前，午夜巡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看到一个小伙子蹲在窗台上抽烟，边哭边骂。
王二狗想到自己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那段时间，曾经蹲在烟囱上一整夜，抽光了两包烟，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跳下去。
为什么没有跳下去，这个问题王二狗想了很多年，他归结为没有找到死的理由，但是也没有找到不死的理由。要点最后一根烟的时候，打火机掉下去了，便顺势下来找打火机，打火机没有找到，做了一夜累了，看着高高的烟囱，腿脚又不方便，也不想再爬上去了，便回家睡觉去了。
王二狗走到小伙子跟前，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
“哎呦呦！”小伙子吓的一激灵，从窗台上跳下来。拍着胸脯看见是王二狗，“你吓死人了”，声音都有些沙哑。
“该回去了，要锁门了。”
小伙子擦干眼泪，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包，气鼓鼓地走了。
第二天，王二狗通报了领导，把所有窗户都装了限位器。王二狗还因此获得了两千块钱奖励。
最上面的五层，是全玻璃结构，通过幕墙玻璃可以看见长江大桥，万家灯火把整个城市照的通亮。
上班的时候是不能喝酒的，但在整幢大楼都没人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管到自己。王二狗的兜里有小瓶的老村长，还有一小包花生米。巡查到49楼，也确实有些累了。走到消防通道，微弱的消防应急灯闪着微光。王二狗把那条瘸腿放平，坐在地上，取出花生米和酒，就着满城霓虹。
五年前，也就是在自己61岁的时候，王二狗把烟戒了。其实是舍不得的，但抽一口便会咳嗽半天，发展到最后，闻一口烟就会咳嗽，实在没办法，只能戒掉了。还好，还能喝酒。
最近，经常会想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想着自己肯定可以干一番事业，能有一番作为，最起码可以衣食无忧，体面地生活。好似曾经无限接近过，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即便腿不被打断，也不一定会比现在好一些。因为那些和自己一起下岗的兄弟，日子过的也不舒坦。
如果……王二狗害怕想到如果，这些不能挽回的过去，现在想起来都像是一把刀子。
如果父母不是那么早地离世，有人管教自己，是不是会更好一些，要是能在他们活的时候加紧督促一下自己的学习，也许能考上大学，甚至能成为科学家，造福人类。自己从小喜欢画画，要是能坚持，也可能会成为一个画家。父母即便不太督促自己，而是他们是高官，自己肯定也会有更好的发展。要是他们能有足够的钱留给自己，日子肯定也会不一样。想到这些，王二狗会想到自己给儿子留下了什么，便会选择原谅父母。
媳妇走的那年，儿子8岁，显然他应该记得自己的，竟然没有回来找自己。王二狗现在已经不怪他们了。那时，虽然断了腿，工作收入不错，喝酒、打牌、撩大姑娘小媳妇再也没人管，也是逍遥的紧，实在寂寞了，也有各种去处排解。灯红酒绿的日子让王二狗觉得舒坦，五六年后再想去找他们，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喝完一小壶酒，蹒跚着爬到五十楼。王二狗有上顶楼的钥匙，但是他从来不去，露台上的风太大，边上还有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风景，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渺小。即便喝醉了酒，王二狗也从来不上去。
坐电梯，直接到负二楼。王二狗坐在自己的藤椅上，借着酒劲，和衣眯一会。这是最惬意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皇帝，整栋楼都属于自己。
半年前，饭里面有颗石子，崩裂了槽牙，医生建议拔下来，不然后果很严重。王二狗死活没有同意，“我这辈子啥也没有留下，但是属于我的我都要带走。”
前几个月跟着老李去测血糖，竟然有些高，自己拿了降血糖的药吃，没成想竟然用药过量，把血糖降到只有2.5，人虚脱了，晕了过去，幸好被及时发现。
王二狗想，自己还能赚一些钱，合着低保，过两年，可以住进养老院，即便死了也能被人发现。
死，是王二狗的心病，但是更怕的是自己死了连知道的人都没有。活了一辈子了，注定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但世界上这么多人，谁不是这样呢。王二狗闭上眼，酒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六点，王二狗还在椅子上坐着，一动不动，风扇呼呼地吹着，地下室显的逼仄燥热。交班的人没能叫醒王二狗，叫来了救护车，直接拉到了殡仪馆。
八点钟，大楼开始热闹起来，上班的人花枝招展的，脸上有的疲倦不堪，有的光彩夺目，紧张而有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