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家庄一带,谁也不知道瑞爷的本名叫什么,年轻人见年长者称呼他为“瑞爷”,便也跟着喊“瑞爷”,似乎也没有人去追究他的真名叫什么了。
瑞爷五十开外,身高衣长,有着庄稼人世世代代祖传的土黄色肌肤,红唇皓齿,眼睛瞪大时好似野地里一种叫“马泡”的植物果实,滚圆滚圆的,无端让人生出一种敬畏。瑞爷话很少,不爱笑,整天板着一张脸,似乎有人欠了他钱似的,小伙伴们害怕他,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
瑞爷是我的邻居,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据说是逃难到的王家庄,大概是觉得此地民风淳朴,便孤身一人驻扎在了这里。因着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剪纸手艺,年幼时,我对他很是景仰,一度想跟他学习剪纸。瑞爷的剪纸手艺在王家庄一带颇有名气,谁家逢年过节或者有喜事,那墙上、大门上贴的红双“喜”字一定会来找瑞爷来剪,还有贴在窗户上的窗花,“喜上眉头”、“早生贵子”、“龙凤呈祥”……一幅幅剪得惟妙惟肖,定睛一看,好似那纸上的胖娃娃在对你笑似的。逢到有人来喝喜酒,看到这窗花,觉得剪得可真好,随便找人一打听,便得知了瑞爷的大名,从此之后,来找瑞爷剪纸的人更多了。
临到节日前夕,瑞爷家里面很热闹,门前车马络绎不绝。逢到中午,隔着墙都能闻到酒菜的香气,夹杂着丝丝肉香,馋得我直流口水。那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自家的墙头上观望,只等瑞爷家里的客人走后,趁着妈妈不注意,两手撑在墙头上,脚使劲往上一抬,便熟门熟路地翻过墙头,踩着瑞爷那摆设似的猪圈顶上,猴子似的跳下来,一溜烟地钻到瑞爷的厨房里。瑞爷正在收拾那些残羹冷炙,看到我可怜巴巴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忍,迟疑了一会,便从盖着的锅里面端出一个小碗,里面是满满的一碗红烧肉,色泽红润,酱香四溢,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终于,我的视线从碗上转移到瑞爷脸上,“都给我吃吗?”瑞爷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高兴极了,感觉像过年似的,双手近乎虔诚地捧着碗,不自在地吞了吞口水,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慢慢地放入嘴中,让自己的舌头与浓郁的红烧肉进行充分地接触,感受着肉的鲜嫩与香软,我幸福地闭上了双眼,慢慢咀嚼着这得之不易的红烧肉。冬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在瑞爷忙碌的身影上,我觉得无比的温暖。
年少贪吃,不记得用这样的方法吃了瑞爷多少碗红烧肉,所幸在这一碗碗红烧肉的联络下,我和瑞爷慢慢亲近起来,于是开始大着胆子央求他教我剪纸。
“不行!”瑞爷拒绝得斩钉截铁,不留一点余地。
“为什么不行,是嫌我太笨了学不会吗?”我撇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理由。”瑞爷转身走了。灰白的头发在日光下闪着我的眼睛,一时间,我竟觉得这背影虽然高大,却有种说不出的孤单和寂寥。
后来我又缠了瑞爷许久,他始终不松口,甚至在他剪纸时,都不许我围观。
我不甘心,便开始偷偷地学,家里妈妈裁剪衣服的剪刀和写作业的本子成了我的简易工具。每一次我剪纸时,总要趁妈妈不在家时偷偷地剪,怕妈妈在家时突然要用剪刀,找不到了会怀疑我。
妈妈不同意我剪纸,她和爸爸想让我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留在城里,这样就不用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但那时的我不明白,难道剪纸就考不上大学了吗?我不敢和生气的妈妈争论,只好偷偷地学,慢慢地练。
但我偷偷练习剪纸的事还是被妈妈发现了。那一天,当我从瑞爷家里回来后,便看见放学后被我随手扔到地上的书包被掏了个底朝天,此刻,被我塞到书包最底层的剪纸正静静地躺在灰黄的方桌上,昏暗的灯光照在那被人毁坏的剪纸上,依稀还能看出那是一截尚未成型的竹子,竹叶被剪得歪歪扭扭的,没有一丝美感。这幅《竹报平安》是瑞爷所有剪纸中我最喜欢的一幅,他不肯教我,我便记住了样子回来模仿。
我的手心里开始冒冷汗,双腿发软,好似黏在了门口,再也无法移动一步。我从来没想过妈妈有一天会发现这些剪纸,我不知道妈妈会怎样批评我,她该是对我很失望吧……只见妈妈威严地坐在凳子上,目露凶光,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看我倚在门口不敢过来,便厉声说:“你给我过来!”
我一步一步地挪到桌边。
“说!是不是瑞爷教你剪纸的?”
我摇了摇头,心里嘀咕:“要是瑞爷肯教,我会剪得这么丑吗?”
妈妈看我摇头,以为我在撒谎,更怒了:“你还不承认?不教你剪纸你怎么天天往他家跑?还用作业本剪纸,这作业本多少钱一本你知道吗?你这个败家的孩子,我都跟瑞爷说了,你是要考大学的,不是剪纸的,剪纸能挣几个钱……”
听了妈妈的话,我心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原来,不是瑞爷不肯教我剪纸,是妈妈不同意他教。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心,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个不停。
看我哭得那么伤心,妈妈愣了一下,但还是给我下了死命令:“从此,不准你去瑞爷家,每天放学后多写两张试卷!”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脑海里浮现着我刚刚离开时瑞爷浅浅的笑容,瑞爷很少笑,但他孤身一人,该是愿意有人陪他说说话的吧?
从此,我竟真的再没有去过瑞爷家,在路上碰到他,也开始远远地躲着。
后来,我去了城里读高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当我下了公交车兴致勃勃地往家走时,却看到瑞爷家大门紧闭,古铜色的锁静静地和我对视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透过门缝看向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墙边的几盆花耷拉着脑袋,一副将要枯萎的样子。我愣了愣,一口气跑回了家,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大声喊:“妈,瑞爷家里怎么没人?”
妈妈看到我回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听到我问的问题,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顿了一下才说:“瑞爷出去打工了。”
我一脸的诧异:“打工?瑞爷不剪纸了?”
“傻丫头,”妈妈拿着铲子虚晃地挥向我,“你看看都什么年代了,大街上卖的剪纸便宜又好看,谁还来找瑞爷剪纸?”
我想了想,回来时坐在公交车上,确实看到集市两旁有许多卖剪纸的,“但都没有瑞爷剪得好看”,我心里暗暗想。只是还是惦记着瑞爷,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打工,过得好不好。
夏日的晚上,暑气还未消散,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着去院子里坐坐。路过爸妈房间时发现灯还亮着,里面传来说话声。
“丫头今天回来问瑞爷的情况了吗?”是爸爸的声音。
“问了,”妈妈叹了一口气,“我跟她说瑞爷出去打工去了,没说瑞爷手受伤的事儿。你说瑞爷也是够倒霉的,这几年本来找他剪纸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年纪又大了,在建筑队干活手脚不利索,这下被搅拌机碰伤了手以后可还怎么剪纸?”
顿了一会儿,又听妈妈问:“瑞爷的手受伤,建筑队就没赔钱?”
爸爸似乎也叹了一口气:“赔了两千,医药费都不够。建筑队包工头说是因为瑞爷动作太慢才会受伤的……他们那些人恨不得挣的钱越多越好,花出去的钱越少越好,能赔多少?我听对门振辉他爸说瑞爷不知道跟谁出门做买卖去了,不知道以后还回不回来……”
我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感觉暑气似乎一下子被抽光了似的,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冷得我直哆嗦。
夜渐渐深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提起过瑞爷。
高中毕业,我果真如妈妈所期待的那样考上了大学,后来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读研究生,许久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家,除了风声和鸟鸣声,一墙之隔的那个院子里竟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有一次,我站在梯子上往下看,那个曾经熟悉的院子里已经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郁郁葱葱的,很是茂盛,墙边的那几盆花早已没了痕迹,只剩那破旧瓷盆做的花盆依然静静地呆在那里,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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