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丁
活到二十五岁这年,我的母亲开始急冲冲地为我安排相亲。这事来得有所预兆,那段时间里,她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想要抱孙子。我时常怀疑,若是没有实现她这一心愿,有朝一日她百年归天,可能会将它刻成自己的墓志铭。我没有夸张。说也奇怪,小区内近日来连续出现多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慢悠悠地走来走去。更甚者,挺着肚子的同时,还牵着另一个年幼的孩童。我佩服小区里男人们的生殖力。总之,我很苦恼,她又开始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孩子生得早,自己不显老。她的声音中气十足。我总看到她手中的茶杯,那一片片被白开水泡得发白的茶叶,在水中被蹂躏。如同我现在及未来的处境。
或者, 我早就应该让一个女孩帮我把孩子生下来。一旦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么,我能吗?母亲也许只是单纯地想要见证我的下一代出生,而为我生下孩子的女人是谁,她很可能并不关心。我竟突然减轻了对那些被我带去医院做手术的女人们的负罪感。
前些年的一个秋天。我带着那个女生,准备去医院做手术。原因便是某一次冲动过后,才逐渐后悔的那颗没有带套的心。秋天的雨水很凉,携着枯萎树叶拼了命地要划我的脸——曾认为,那是老天爷打在我脸上的响亮耳光。但如今看来,为什么要去医院呢,为什么不干脆生下来。也免去了徐文清终日的喋喋不休。不知何时起,我无耻地想要再来一次。兰琪地脸又出现在我脑海中,那美丽而憔悴的面容,有些无助地躺在妇产科病床上。然而我们很久没有联络。她曾在某个夏夜与我并行在西樵公园的小道里,周围密密麻麻的植物不停挥发气味。她总在笑,是带着点讥讽味道的。她问我是否仍是处男,是否与别的女人做过了。语气像法庭上的法官。随后,她又补充一句,千万别说你不是。那一刻我脸上火辣辣的温度足够令我永永生铭记,不光火热,还痒。在我说出我不是的刹那,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她应该记得那个夜晚,我们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公交,花了三十块打车到她家门口。她家门前那蜿蜒得看不到尽头的路口,长着乱七八糟无人修理的野草。我突然就不想要她回家了。我征求她的意见,是否愿意同去酒店。她只看着我不说话。在我说出可以aa吗之后作出嫌弃状迅速地离开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抗拒再尝试着联系她。我一直不怀疑她对我存在的一丝情愫,我从不缺乏这样的自信,这跟我是不是处男没多大关系。但好像作用不大,我的母亲,徐文清女士,在逼迫着我。我讨厌她的规划和命令,厌恶她似是随时要看穿我并准备吃掉我的眼神。
“如果你想要娶那个浪女人,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她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接着说,“毕竟我看到她的屁股就觉得肯定好生育,能为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说完她又呵呵呵呵独自笑起来。我真想骂她两句。没错儿,她口中的浪女人,就是陈三姐。母亲只看到了她的外表,便下出这样的定义,我很感叹。但我没有纠正她,或者说我也说这样认为的。然而从前对三姐说出“我只是想要简单的交配,并不想负责。”时,她那水汪汪的眼睛总是让我心疼。实在没办法。我就是拥有如此稍显随性又不负责任的人生观,我往往认为这是天赋,是徐文清带给我的最大遗传。又或者,跟太多女孩做爱,并全身而退,让我认为践行这样的人生观易如反掌。“她们也想要。”我笑着点烟,“大家都是动物,没必要这么愧疚。”
徐文清打碎了久违的宁静。甩下一句“如果不尽快找一个女人结婚生子,我就要把相亲给你安排起来了!”,随之出门而去。我觉察出那结实背影中的一股杀气。她又成功地把我搞心烦了。相亲不是为了我结婚生子,而是在为徐文清挑选生育机器。我却没法进一步地和她讲道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没什么道理可讲,尤其当那个女人是你妈的时候。
我联系了兰琪。还差四个小时。我的心里猛打鼓,那鼓声要将我涨破了。约她出来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精神。我精心地装扮着自己,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紧张的情绪。我还是帅的。事实上收效甚微,我也变不出更多花样来。我不能侥幸认为能够依靠穿着再次打动一个为我流过产的女人的心。况且,驱使我这样去做的动机也实在狠毒了些。然而,她是否还能够怀孕我却没有提前考虑。我不确定那次手术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多大损伤,因为在那个透着蓝光的早晨,在我到了医院见到她的时候,兰琪正拿着一个塑料盆缓慢地走出病房想要解手。她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妙,样子也苍老许多。我看着客厅摆放的那些栀子花已经发黄,快要枯萎,它们颓败得宛若遭受过不可逆的重创。我有些难过。
可我也不是没有准备 plan B。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或许还能去北京,与母亲口中的那个浪女人见见面。三姐儿住在五道口,总能在那些喧嚣的,空间狭小的酒吧里找到她。她也不累,矮小的身体充满能量。所以我曾当着她的面评价她,“你在酒吧里狂野的模样,就像一头奔跑在非洲旷野上的母豹,追逐着早已锁定的猎物,永远这么有力气。”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种事不需要她来动。我从不厌恶三姐儿身上那浓重夸张的香水味,虽然我曾抱定了她可能有狐臭的怀疑。倒都不是很重要,我需要的只是镇定自若,等待再一次见到兰琪。
我必须首先去关心她的身体状况,这样说对我也不太公平。我对她的担忧之心其实根本没有消失过,特别是看到家里的那些枯败栀子花后。可一年多过去了,她应该好些了吧?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惊讶——我竟然有一年没有再见过她。我甚至期待起她是否变得更美了些。我让的士司机开得再快些,于是他听话地飞速狂奔,在我第一眼看到兰琪时,我的胃被搅得翻江倒海。停车后第一时间跑了下去蹲在路口呕吐。兰琪被我吓住了,但原地不动。我艰难地抬头,见到一张并没有丝毫笑容地脸。没关系,我可以主动一些,我想。关键时刻还是能想起自己是个男的。她独自走进餐厅,手拢了拢散落的秀发。那双手臂又放下来,像微风拂过飘扬的柳条。入座后,我忘记了事先想好的台词,显得有些迟疑。就一小会,一个男人也从门外进来,坐在了兰琪身旁。我愣了愣,端起了水杯,眼睛却开始打量他。男子在我们面前坐下,挽起了兰琪的手。他留着极短的平头,虎头虎脑的,一道强烈的攻击性信号。接着,大家都意识到气氛有点尴尬,兰琪就开口说话了。她兴致勃勃地问我,“你是处男吗?”我被他的问题弄得有些懵,我是不是难道你不知道吗?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说不是。对面的男子挺了挺腰,脸上有些得意神色。因为几乎是在同时,我听到他说,“我是。”
真是失败的见面。返回的路上我气愤之极。刚才那是什么奇葩局面?问的什么狗屁问题,一窍不通。小丑竟是我自己。他们两人共同架起了围栏,或者墙,死死地挡在我面前。尽管我面前只有空气,但我能感觉到,我被羞辱了。
暮色降临,我游荡在十字街头,被打击得不轻。一年前的兰琪还那样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她曾那样爱过我。我也曾一遍又一遍地进入她,撞击她,与她共享巅峰到来那无与伦比的快感。她在我的背上留下过多少手印,抱得又那样的亲密。那时,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她了。天上挂着的圆月亮能够作为见证。而我,就像掉进了软绵绵云朵里,听不到任何动静,只想睡觉。那些细节堆砌着我的自信心——我说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我带领着她通往极乐。可如今真是,真是万万没想到。
徐文清回家的时候带来了一堆照片。那些照片被她用红色的纸包着。她的眼神告诉我她非常郑重其事。“这些女孩子你看看,好看的这么多。为了以后的孩子能好看,你也该感谢我的用心良苦!”徐文清怎么变得如此聒噪,我完全不想做出回应。见我无动于衷,她只说,“难道我在自导自演自言自语吗?你听到了没有?”我思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要去北京。”
“你果然要去找那个什么三姐的?你不是嫌她太乱吗?瞧她那全身上下臃肿的样子,我告诉你啊,你要是因为她染上什么病,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过你!”,说完,她摔了门又不知道去哪了。
徐文清尖锐的声音把楼梯间的感应灯都震亮了。我只觉得有气无力,很快就睡着了。但当我被一些细碎的声音弄醒时,只看到我的嫂子站在我床边。
“嫂子,你?你进来也不敲敲门?我衣服都没穿。”
“你表哥出差了。我来看看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