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日的下午,在和妻子大吵一架之后我出了家门,沿着小区旁边的小月河走。那个时候还是上午,听着蝉鸣和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我觉得恍惚而燥热,同时身上因为出汗而瘙痒不停。路边有一个写字的老头,我有些累,于是站在树荫底下看了一会。他在写一个“醉”字的时候他的笔划过了一只甲虫的尸体,我不认识那种虫子,它是很恶心的绿色,而且很大。老头皱了皱眉头,并撇了我一眼,好像是我把它放在他的笔迹上的。至于我为什么这样说,几年前在广州一个商场的厕所里我忍着地上溅射状的排泄物小便,我离开的同时进来一个老头,我还记得他穿着绿色衬衫。他看到那些排泄物之后用及其空洞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觉得是我,当时我被那个眼神恶心了一整天没吃下任何东西,也没做任何事。写字老头看我的眼神就和几年前一模一样,所以我才知道。他肯定也知道这个虫子是自己掉下来的,只是他一定要找个东西瞪一眼才高兴。
快要走出公园的时候我去了便利店,然后从冰柜里拿了两罐啤酒,这时候一个声音叫我的名字。我站住回头看,是个戴眼镜的瘦子,虽然我这时候认不出那个人,但还是面带笑容:“是你,好久不见啊。”
“你没怎么变。”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说。
“也没有,白头发多了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他笑了笑,这样我想起来我在大学里见过的一张脸,那似乎是我某一年的室友。“你还记得我不?”
我点了点头,脑子里搜寻我所有室友的名字。他好像看出我根本不记得他是谁,或许没看出来,说:“我是陈星宇。”
我以前记忆很好,像是个被动技能,总是能记住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细枝末节,大学毕业三年还能说出大一学生会所有主席团成员的名字。陈星宇是我大二的室友,我们交集不多,主要是因为我不怎么和宿舍的其他人说话。不同于我们父辈的宿舍情,开学一周就变得熟络以及按照年龄排老大老二,直到毕业后也感情深厚,我总是得以被父亲带着和他的室友吃饭,并听他们说我爸“在宿舍借了一圈钢笔都没有,只能用自己的”的有趣故事。我总觉得大学宿舍里的自闭者越来越多了,比如我其实就是因为不想认识太多的人。我甚至见过一个宿舍四个人就像住在四个城市一样,他们一句话都不说。陈星宇确实变了不少,至少他大学时没有戴眼镜,而我可能也确实忘记了他,要记的事情变多的时候我便不再愿意去记些没用的事了。
我点点头,他拿过我手上的啤酒结了帐,和我说找地方坐会。他没看我,直接忽略了我的不情愿。
我们又回了小月河公园,坐在一个长凳上,远处还能看到写字的老头。“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写东西吗?”
“早就不写了,”我说,“现在在一个科研所当杂志编辑。”
“哦,那挺厉害的。”
这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他也显然不知道这到底厉害在哪里。“那你呢?”我说。
“失业了。”陈星宇说。
我可以继续问他,装作再关心他两句,他也可以顺着装作关心我的样子问我两句,然后我们说个四五十句话,最后说着“下次出来喝酒”告别,然后在回家路上祈祷不要再碰见。
“我之前在一家培训机构做心理辅导,每天干的活就是听人说话,那些复读生会跟我说很多秘密。一开始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越来越觉得这帮孩子在胡说八道。他们不会给我钱,这其实无所谓,但我就是渐渐忽略性地听他们说话。家长觉得我不尊重学生,所以我辞职了。”
他说了整整五分钟,从毕业说到工作,又说他得了一场大病,还有去年他去川藏线骑行。我挺纳闷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好像我是个知心朋友一样。出于体面我还是频频点头,时不时笑着附和一下,他甚至能从我的附和又衍伸一个话题。换做几年前我可能还会挺开心,现在我连他的眼镜都不奇怪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回家,我的妻子可能已经过去了气头。
“你看我这副眼镜了吗,平光防蓝光的,戴上之后斯文不少。我从毕业之后就一直戴着,平时有个演讲什么的挺能增加压迫力。玩笑话,我觉得那个复读学校招我就是因为这眼镜看上去文邹邹的,不像那些不务正业还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的人,但后来他们什么都没干还是一样,又觉得很了不起...”
他们其实没觉得了不起,他们只是演的好,在扮演人生赢家这种事上,大家都是影帝。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我打断了他,他一脸诧异的望着我,我此刻心烦意乱,特别后悔刚才做出耐心听讲的样子。
我本来都想跟他说我没兴趣听这些,我就是他妈出来遛个弯,还想告诉他我觉得是他耳朵有问题,好像听不见任何东西一样。“你听不到别人讲话,别人也听不到你,你自己也听不到自己讲话,就是这样。”我都构思好了听起来很有哲理的话,但我什么也没说。
他还是茫然的看着我,不知所措的站了起来,我觉得他或许真的听不见自己讲话。他作为一个心理辅导员应该能看出来我不并想听,也压根不想跟他讲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陈星宇蠕动着嘴唇,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也一定听不见。我听见周围的风吹起了一个塑料袋,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飘在天上,那个写字的老头也不在了。
在这之后我们好像都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自己说的话了,我好像把我准备了很久的一句关于我的编辑工作的话讲给他听,但他一定没听见。他失落地望着我,张着嘴,我很确定我们现在什么都听不清。陈星宇冲我摆摆手,看起来很悲伤,这让我想起来他在宿舍向我抱怨他的挂科,好像那个时候我就没怎么理他。我如果现在说那句刚才想好的话,他也一定明白不了。他转身走了,我想他可能说了再见,突然刮起了风,河边的柳树摆动起来,风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陈明宇。
我也走出了公园,我突然意识到恐怕我现在回家的话,如果我妻子对我说些什么,我听不到,会不会继续吵架。一想到这我身子好像软了下去,几乎要跌在人行横道上。我不记得出门前她最后说了什么,或许我根本就没听清。
我打开冰啤酒;陈明宇拿走了一罐,剩下的这罐也并不太冰了。我还是暗骂谁都只爱说不爱听,无法交流和隔阂都是一贯的,大家都不能在生活里得过且过。失聪和失明,这是人与人之间永远横亘的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