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始

前几日，同学群惊闻高中老师病重，班长通知大家，周六下午去看望老师，各位同学酌情安排。

我心里很难过，想想老师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在我的印象中，老师还是二十年前教我们时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一直以为老师不会老。原来厉害如老师，他的手里也没有时光机，他也会老，也会生病。

他桃李满天下，迎来送往，学生一茬又一茬，毕业的时候风华正茂，都很年轻。多年后重聚，老师依然叫得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记得我们每个人年轻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记住老师的，还剩下什么？

社会成功学告诉我们，老师的学生只有两种，好学生和坏学生。毕业以后，我们成为两种人，一种是成功人士，各种头街，一种是普通人，泯于众生。两种人泾渭分明，我都占后者。

中考成绩公布后，我的成绩与重点高中分数线差十五分，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当时，我没有什么难过，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去读普通高中，而且我有信心，在普通高中我照样能当鸡头。

妈妈背着我，果断地办理好一切手续，坚持让我自费去读重点高中。木已成舟，反对无效。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富裕，为了让我上重点高中，格外多花了三千元钱，那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一个农村女孩，背负了家长厚重的期望。

背着自费生的名，我从心底里不能原谅自己，更不喜欢重点高中。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是天之骄女，学习出类拔萃，但是中考的失利却让我从云端瞬间坠落到谷底。接下来一切都是错的。

在选择文理分科时，我本来擅长文科，中考失利也是数学和物理没考好。正常的人肯定会选择自己擅长的文科，我大脑发热，又想法幼稚，想着从哪跌倒，从哪爬起，不顾父母的一味反对，选择了理科。

在重点高中，不管你以前是谁，曾经多么辉煌，成绩才是王道，所有人都要经历重新洗牌，重新排名次。

刚开学，迎接我们的是暴风骤雨般一场接一场的摸底考试。那时，我还像个二傻子似的，没有安下心来学习，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到普通高中去。可想而知，我的摸底考试成绩并不理想。

重点高中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在同学们都开始发奋图强努力学习的时候，我却在悲天悯人，叹命运对自己不公。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导致我陷入到自卑的怪圈里无法自拔。

曾经骄傲如我，强烈的自尊心作祟，无法容忍自己的一次失败，更无法忍受一次失败带来的一系列失败。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又自卑又叛逆的女孩。

开学两个月第一次家长会后，妈妈有意无意跟我提起，你们老师说，你这长头发又吸收营养，又分散精力，耽误学习。

我不以为然。虽然我也没想就要留长头发，但是越听妈妈这么说，心里越反感。班级里除了我，所有的女生都剪了郭富城头，我更觉得自己的长发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是我跟老师的宣战牌。

妈妈忍无可忍，千始，你这长发该剪了，你们老师又跟我说了。

我终于去剪了，心里忿忿不平，学习好不好，跟头发长短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别的女生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生，只有我，把头发剪到肩膀的长度。

遇到我这种看上去很好说话，骨子里又倔强的女生，老师也很无奈吧！

有一次老师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的，我正好起身，老师注意到我的指甲很长，他又有话说：“过去，只有那些贵夫人才把自己指甲留得很长。”

我两只手立即握成两个拳头，不想让他再看到我的指甲。老师讲话时是带着笑的，所以其他同学也当作老师在讲笑话，都跟着笑。

只有我觉得尴尬。十七八岁是一个特别敏感的年纪，一件小事都能让人抓狂，你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全盘地否定自己，也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变成另一个不认识的自己。

高一结束后，我的成绩跟刚入校时没有什么区别，既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我那时，是一个奇怪的存在。文科，英语和语文成绩在班里屈指可数，可是数学和物理，差得不能太差。因为偏科严重，老师并不看好我，我这样的学生让老师也很为难吧。

高二军训结束后，高中老师跟我说：千始，我发现你做事特别认真。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特别感动。

因为那时，我还一直处在自卑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我特别害怕我的老师。因为我当过好学生，享受过当好学生老师给予的特殊照顾，所以我特别害怕自己不是好学生，怕老师不喜欢我。

老师是花在好学生身上的心思多还是坏学生多呢？当惯了好学生的我，一时还没有习惯身份的巨大转变，那时我对自己除了否定还是否定。

突然老师跟我说，我看好你，我承认我无法不感动。就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孩子，她非常绝望，她孤独一个人在沙漠里艰难跋涉，突然有人送给她一杯水，滋润了她干渴的心，挽救了她的生命。

那个学期，我努力学习，结果成绩从班级的四十名，一直上升到二十名。

老师自己掏钱，给我们买了笔记本，表彰我们，我得了一个进步神速奖。

按这个成绩，如果我能一直保持到最后，考个本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一次改变了我。上高三了，因为马上就要高考，老师对班级管得特别严。其实也不是老师自己，整个学校都是这样。

开班会时，老师让我们投票，自已在纸上写，你觉得班级最不遵守纪律的是谁？

不知道别的同学是怎么想的，我非常不赞成老师的这一做法。他的这一做法，不仅伤害了我们的自尊心，而且把我们也变得扭曲，同学之间互相猜忌，班里的气氛都变得怪怪的。

写谁呢？如果你写了别人，你就是那个可耻的告密者。可是老师又不允许我们不写，最后还要写下我们的名字。最后，我逼于无奈，只能写下自己的名字。

毫不意外地我被老师请到办公室。

自然，老师又是一番语重心长。

我们老师一直是一个脾气非常好的人，他从来不跟我们发火。他说话总是一个语调，好像能让他发火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老师，我不赞成你的做法。我不愿意当一个告密者。”我的脑袋是直的，我不会拐变抹角，只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

老师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千始，老师都是为了你们好。老师只是想让班里的学习气氛变得更好一些。”老师看着我的表情相当失望。

他作为一个教学经验丰富的特级优秀老师，可能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跟他作对的会是一个表面上性格温和的女孩子，还是一个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女孩子。这样的事情，他的容忍度应该为零吧。

多年以后，我们同学偶而谈起当年的投票事件，有一个老师中意的好学生说起来，别人投了他的票，因为他跟一个女生过从甚密。

我才恍然大悟，老师一定是有私心的，好学生和坏学生，老师确实是区别对待的。坏学生只配得到批评，好学生老师会把选票拿给你看，让你知道是哪些人背叛了你。

高中三年，我一直呆在自己制造的圈里不肯出来，然而我却把自己的自卑归咎到老师身上。因为刚上高中时我就知道，妈妈托人把我办进了重点，而托的那个人找的人就是我的老师，所以我才分到了他的班上。

现在想来，这其实是特别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我却把自己的所有的表现不好的地方都怪罪到老师身上，这是我为自己的不努力、成绩不好找的借口。

老师有什么错呢？高中三年，遇到我这样的学生，说又说不得，打又打不得，老师就算被我气得够呛，他也从来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老师是一个睿智的人，有时他会跟我们分享他的人生经验，为年轻的我们打开一扇未知的门。

他不是一个圣人，有的事他做的不是那么妥当，可是他的初衷却是好的。

至于我自己的那些情绪，其实都是我自己的事，是我在成长的必经之路。如果当时我能换一种心态，可能我就能绕过去。然而，我却一直躲在自己的壳里，自怨自艾。

老师，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早就理解了您。

我还记得，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我去学校找您拿通知书，您笑着对我说，千始，你怎么才来，老师都替你着急了。

您的笑脸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不管怎么样，我也算终于有了一个还不错的结果，总算没有辜负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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