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庙桥的童话

像是什么东西在眼皮上打架。

这棵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开过花了,代善睁开眼时这样想到。从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这棵树便是这样站着,半死不活的。

代善拿开搭在额上的手,嘴角泄出一丝笑。叶片摇晃,似扑腾的手掌。住持说这种树会在夏初开花,花色淡白,花蕊橘红,像一盏供奉的烛台。

“供奉这儿的神仙么?”

那时候住持没说话,只淡淡摇头。不过好像过了很久后又说了些什么,代善一时没能想起来。

远处的树枝上悬挂着条条彩带,若是这棵树再矮些,估计也会挂上不少。这儿的习俗是每到花朝节,人们便悬挂彩带以感谢花神的到来。

花神是谁代善并不清楚,总之不是这座庙里的。她忽然蹙了蹙眉,住持当时说的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白庙桥里的神仙已经不在了。

这一觉睡得太久了,猛地一起身,半条腿不在了似的。

代善倚着树缓神,她一直觉得从这儿往上看树和从别处看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有些事物只可远观,如莲,而有些事物则只能以咫尺的距离才能感受到美感。像这样的景象,只要看过一眼便永久都不会遗忘。

“你长得越来越差劲了,像个病人,一天不如一天了。”

“哎,你再不开花,我就要走了。”

她靠着树滑下去,眼睛却一直看着树冠。风吹动着树叶,树叶亦搅动着风,仿佛在交谈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1,

“喂,带你下山,去不?”

代善睁开眼,看见是那个假和尚,又闭上了眼。

“今儿个我师父忙着呢,没空管你,下去放放风?”假和尚三两步走到树下,半蹲在地上,拨了两拨被压皱的草,又说了遍,“那儿没人,不去?”

半晌没见回应,和尚转身就走,落了几个脚步声后,他又猛地回头,拉着长音叹道:“哎,你真不去啊?”

代善微扬起头,后脑抵在树干上,“你师父没跟你讲过,好话不说三遍?”

“讲过啊,可我又不听他的,有什么用?”和尚啐掉嘴里的草根,往前偎了偎,“去看看?捞条最大的鱼给你还有……你家里人吃。”

和尚把手搭在额前,装模作样地看着日头估摸时间,冷不防地脚上挨了一棍子。再回神,肇事者已经蹦下了两三个台阶。

单看背影,挺瘦弱的一姑娘,风一吹就能跟着滚下去似的,怎么偏就这么犟?

“像你!铁树都开花了你还不开!”和尚指着七叶树浑说了两句,拎起渔具往山下赶,嘴里不由分说地叫嚷道:“哎,你慢点,滚下去了可不关我们的事啊!”

下了一段石阶,两人拐进一条夹道,顺着夹道往下,便是一片隐于树林之中的湖泊。

“慢点,别在这儿摔了。”假和尚回头看了看,代善注意到渔具全在他的左手里。

“说起来,你怎么老往那棵树下跑?想睡觉哪不能睡,怎么就在那儿睡?”

“你管得着么?”

假和尚呛了声,刚想反驳,忽又止住了,闷闷发出一腔怪音,转身往湖里放了一个玻璃瓶。

“那棵树它一直在说些什么,你知道么。”代善忽然说,像自言自语。

“怪不得师父说你眼睛里有神呢,那你这是听到了?它都说什么了?”

“我没说我听到了。”

假和尚又笑,但不是真心的。不说话的这段时间有三条小草鱼进了玻璃瓶,代善说她想试试,和尚便腾开了地,在一旁扶着她,但捞起来的时候还是溜出去两条。

“这条你来放吧。”

和尚是假和尚,从代善来这儿的时候大家便都叫他假和尚,她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个姓,每次想着下山后查一查,但每次都会忘。唯一知道的是假和尚三十多了,虽然看着不像。也许是智商不高的缘故吧。

也对,要么怎么会相信“同一条鱼若是在同一天被捞三次又被放三次,那么这条鱼就可以从阴曹地府救人性命”这样的传说。

代善没绷住笑了一声。假和尚重新把瓶子放回湖里,在她旁边坐下。

“也没鱼饵,居然也有鱼往里钻。”

假和尚扬扬嘴角,无言。过了好一大会儿说:“那个树要真论起来,我爷爷的爷爷都得管它叫爷爷,它花开的时候好看,像有个手掌在托着个烛台,吉祥。

“有人说,它这是在给神仙打灯照明,不过我不信,我信我师父说的,我师父说它这是在等人,等咱们这个庙里的神仙。”

假和尚侧了侧头,继续道:“其实我听到过的,那棵树的声音,现在我告诉你,你也是听到过的人了。”

2,

每座山都有山神,老一辈的讲这座山原本不叫大青山,而叫泪山。泪山这名字不美,只是因为多雨,像神仙流的泪,才叫了泪山。

泪山是座活山,方圆百里都没它这么绿意绚漫的山。有人说,曾在雾气弥漫的时候看到过山头有条盘着的大蛇。村民听了就笑,你都说了是雾气弥漫,那怎么还能看到蛇?

那时人们都不相信山神的传说,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就过了。直到一次山洪到来,冲塌了所有的房屋,一时间土崩地裂,鱼烂鸟散。人们走投无路,能爬的都爬上了高处,不能爬的都跟着洪流一起往山外走。

“你要知道那个时候可不比现在,地势高,温差大,一晚上过去,没被淹死的也被冻死了……”

代善拿棍子杵了杵地,打断说:“你一个出家人,把死挂在嘴边,神仙就不会在意的么?”

“嗐!”假和尚摆摆手,不知道他又从哪儿薅了根草,在嘴里噙着,估计以前烟瘾还挺大,“神仙看的是心,而且我师父说了,我身上有神,像我这样的人……”

“你继续刚才的讲。”

“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晚上冷,会冻死。”

“奥奥对,冻死,那时候是真冻死了不少人。”

代善想问一个传说,他怎么讲得就跟他是当事人一样,不过很快这种冲动忍忍也就下去了,她向来精于此道。

大人冻死不算最难受,最难受的是孩子,没有哪个父母愿意看着孩子活活冻死,别说是自家的,就是别人家的,也受不了。

这时候,那个说自己看见大蛇的人猛地朝山头跪下了。

人啊,说到底是得靠着点什么才能活下去,那个时候泪山的山神,哪怕是个传说,人也愿意信。

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活着的、病着的,都朝着那座青山头跪下了。

也并非没有明事儿的人,只是那个时候谁忍心啊,但凡能有一点法子,也不会被困在那儿不是?

后来,人们把嗓子喊哑了,喊得出血了,累倒了,泪山还是绿着,山头的云叆叆聚集着。

“你觉得傻吗?我不觉得,有时候人就得这样,需要点什么来发泄,只要不是麻木就行。”

也许是故事带来的滤镜,代善总觉得这时候的假和尚也被濡染上了一层让人哀伤的云雾,冷漠沉静,仿佛经历过许多故事。

人们最终还是得救了,醒来时已经到了大山的另一面,那里的土地披着一层绿布,像风吹皱的湖水一样,波澜起伏。我们现在坐着的这块地就是他们那时候醒来的地方,那是他们第一次走出大山。

玻璃瓶里进了一条小鱼,正在瓶底转悠,要捞这会儿就是最好的时机,但假和尚只是看着,并没有要动的意思。

仿佛在看着鱼和水说话。

这个想法给代善一种想哭的冲动,连腿都开始抽抽地疼。

“中间……发生了什么?”

“啊,中间啊,”假和尚没再往下说,只一个劲儿地捻手里的那根草,直到捻断了,捻出绿汁来,“还是那个看到大蛇的人说的,他说的话,你信吗?”

代善点了点头。

村民们醒来时那个最先跪下来的人已经醒了,他面朝着大山,谁也看不清、也没人注意他的表情,但是他说的话,每个人是都听到了。

他说:“是泪山的山神救了我们,她不是大蛇,而是一条藤蔓,化成了一个桥的形状,环绕着山,把我们运过来了,但是山神也说了,我们既然出来了,就再也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于是人们便在这里安居定业,生儿育女。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动过回去的念头,只是每每找到路,一出来竟还在村子里头。

“你想问为什么叫白庙桥对吧,我不知道,每个人听到的都不一样,我听到的就这么多。”假和尚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手捞起来瓶子,里面还窝着那条小鱼。他笑着晃了晃,顺势在湖边蹲下,手指一低,水便流出去了,小草鱼逆着水势往里游,没多大会儿便落到了和尚的手心里,然后从指缝漏到湖里,一下就看不见了。

捞三次放三次,找那样的同一条鱼是不可能的。代善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男人的背影。

假和尚还在湖旁蹲着,映出一个鼻梁高挺、有些刻薄的面相。

湖面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他抬起头,照了照太阳的位置,“这个点师父估计没事了,你要是想听,就去他那儿看看。”

代善拎起棍子要走,假和尚忽又叫住她,“听完了记得,别和我说啊,我想听的已经听完了,你一点都别给我说。”

代善应下,刚上一个台阶,身后的人又出了声,“慢点,别摔着了。”

等上了正道,假和尚的那句话还在耳边,轻柔、缓慢,像一首曲子,在不经意间听到时带来的那种惊艳。代善知道,这样的感觉,一生能有一次就是难得。

果真,没出几秒就听到假和尚在下面招呼道:“嗳!代善!”

代善忍着气回了半个头。

“帮我和师父说一声,我就不过去见他了。”

3,

似乎又来了不少游客,山顶的香火比上午旺了许多。

自失去右腿起,这是代善第五次来白庙桥,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一般是个把月,也就这次待得久了点。

不过每次来,除了上香,她从不做别的什么,比如许愿。

到了庙前,远远就见住持在庙门站着,问了说是在等人,似乎等了有一阵了。

代善靠着墙,在一处角落慢慢滑着坐下,一抬眼瞧见那棵七叶树的树冠,她往右挪了挪,连枝干也能看见了。

那棵树虽然不粗,但长得极高,很远就能看到,若是用上拟人的手法,那便是一种守望的姿态,一种等待的姿态。

两人无言,唯有风声树声不断,也不知是哪阵多事的风,把拐杖吹倒在地上后又推着它滚了两圈,直到了住持的脚旁才停下。

住持俯身拾起,拿衣袖擦了擦。这根拐杖并不精美,甚至可以说是粗制滥造,用了这么多年,早先有棱角的地方也被磨平了。

“时间久了,连它也有灵了。”

“在您眼里,万物都是有灵的。”代善扶着墙起来,住持已把拐杖递到身前,她合起手掌示意。

“您知道,我不信神佛,假和尚说的我也不想信。但我信您那句,如果真的有神仙,那它一定不在这里。”

代善指了指远处,隐隐望见七叶树的一隅,“活着,但从不开花,这是不正常的。”

住持置之一笑:“这座庙不也是没有神仙吗?”

“那您既然知道这儿没有神仙,为什么您还在这里?”

“神仙虽然走了,故事却还在流传着。”

“和假和尚那个不一样吧。”

“你想让它从哪儿开始?从哪儿结束?”

代善想了想,说:“全部。”

住持还是笑笑,无论他是否讲述得全面,人们最终也只会记住自己想记住的,无论完整与否,记忆里的都是全部。

“在他的故事里,你可还记得这座山的名字?”

代善说,泪山。

“但泪山的泪却不是眼泪的泪,而是泪河的泪,那是一条生命的河,穿梭于各个时空,不停地流动,每一条在里面游动的鱼,其实都是在找寻生命。

“对他来说,鱼有这样的意义,但在旁人看来,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每个人都在守护些什么,同时也被守护着。即使是大山也是如此。

山神每年轮换一次,没有人知道下一任山神是谁,一切都交由自然选择。无论植物还是动物,它们都静静地生长,其余交给规律。

七叶树是长在生命的河旁的树,它的彩白色的花序像一串串孩子的笑声,在你这个年龄,我曾有幸见过一次,那样的幸福,实在令人感动。

我说它是孩子的笑声,是因为那时它还没老,还没像现在,周围只站着它一棵树。

故事一代代地流传,永生不老。而有些事物却随着岁月一起老去,比如它,比如那条攀附在它身上的藤蔓。

越是沉默的,越有着不为人知的美妙声音。在静物的世界,它们也有各自的名字,会交谈,会拥抱,会嬉笑打闹。只是我们之间并没有相通的语言。

庙的名字叫白庙桥,人们便唤那位神仙为白峤,是为一条藤蔓。至于七叶树,没人知道它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年岁。

人们只知道,在晴天时,她会借他的高枝够取阳光,阴天时,她会在他的树冠下躲避雷雨,或者哪天心血来潮,凭借神力换副模样捉弄捉弄大树。

像这样的时光有很多,快乐也很多。风吹树浪,吹到人们耳朵里,便成了一阵阵笑声。有些情感或许无法切身体会,但人们知道这是座快乐的大山,这是座能给人们带来快乐的大山。

一年后,山神换届,这个时候是大山的能量最不稳定的时候,于是一场暴雨引发了山洪。

树说:“你是山神,只需要负责大山,人类的事,并不是你能管的。”

自古以来,在山神的历史里还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谁也不知道帮助了人类会有什么后果。

犹疑之际,他们听到了人类的呼唤,一阵接一阵地,包围了整座大山。于是在退任之际,她用仅存的神力变幻了山里的四季,刹那间,万物复苏,绿野茵茵。

一年,相安无事;两年,相安无事;人们相信着这座大山是座活山,有灵性,有神仙在护佑着他们。

然而,如大多数童话一样,在通往幸福的路上,他们经历着一个又一个的灾难。

这一年,山里爆发了疾病。生命的离去,如飘落的雪瓣,一层盖住一层。

但山神只负责守护大山,维持生命的平衡,并不能干预人生。

人们祭拜的是白峤,自然所有的责难也落于她身上。当她无法替人类消除病灾时,人们也不再需要她。

“所以她便消散了,真的很烂,很俗套,”代善说,“住持,您知道,这并不是我想听的故事。”

住持依旧微微笑着。

这是代善一直都羡慕的人,但她确定,这一刻她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一段故事,你不能因为它的开头过于残忍,就认定它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再残忍,它也只是个开始,还有过程和结局都还没有书写。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你可以选择是否还要继续听。”

“听,为什么不听?”

代善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只见住持微微欠身,从一旁往自己的身后走去。

4

远处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生,肤色白得有些过分,笑起来很可亲,偶尔往代善这儿看过来一眼,又很快躲开,不是多么外向。

末了,代善见他们合起手掌,互相欠身,彼此便分开了。

代善很难形容那个女孩子最后看过来的一眼,像是满怀期待,但又不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很矛盾,就像假和尚一样,捞鱼又放鱼,出家又装着什么不肯放下。

“我刚想起来,假和尚让我给您说一声,他不过来见您了,他以前也这么有礼貌么?”

住持笑了起来,看得出是他是真的有些开心。

不过像住持这样的人,即使心生欢喜,大抵也是为众生和万物吧。

代善想着,忽觉得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心不动,则万物不动,总有一天她也一定能成为这样的人。

“还要继续吗?”

代善点头,抿了抿嘴还是没耐住好奇,问道:“刚才那个女生,也是有缘人吗?我见谈得还挺投机的,只是她怎么也没上香许愿、就径直下山了?”

这次住持没有立即回答,眼神淡淡地,望向下山的石阶。再出声时,面色已恢复了平静。

“其实来许愿的人,很少是为自己。老者为子女,子女为父母、为爱人,心愿宏大的人为国家为世界。她只是来道个别,说两句话,像回家一样。”

神仙的确是离开了,但并没有消失,只是化成了千万个碎片,散落在人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位小神仙。他会为我们招迎福气,化险为夷。

也不知何时变换了位置,眼下代善一抬头,便可以看到那棵七叶树,站在红色的庙旁。

“这样的故事和假和尚讲的完全不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神仙并没有把人们送出大山,但他的故事里却那样信奉着神仙的存在,为什么会有两个版本?您是想让他相信神的存在是吗?”

住持听了这话笑了:“你见他哪天认真上过香?”

闻言,代善也笑了。

“信也信,不信也不信,他才是那个看见大蛇的人。”

5

这晚我睡得不好,虽然只是个故事,但我得承认,我被它影响到了。

我决定去上个香。

我不是个信奉神佛的人,或者说,我什么也不信奉。许愿在我看来更是荒谬至极,说什么祝福的话,其实都是谎话,不过是为了换一个安心。它的本质是,我祝福你了,至于你以后如何,就不干我的事了。

这其实是一件很不负责的事。

今晚我想了很多,不是月光太美的缘故,也无关乎故事是否深刻。仅仅只是因为那棵树,那棵孤独又沉默的树。

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说实话,我并不想在这里想起他们来,这会让我厌烦,就好像是把一处桃源盛地突然划给了陶渊明——所有人都知道陶渊明的桃源是假的。

这很败兴,我父母做尽了让我败兴的事。

比如,他们告诉我,右腿没了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

本来就找不到对象,现在又缺了条腿,这还让我怎么过?

没事啊,爱情又不是生命的全部。他们会这样告诉我。

他们还会说,你看人张海迪,双腿都没了,不还写了那么多书吗?

吧啦吧啦吧啦。

让我睡着吧。

我一直都很奇怪,人奇怪,看世界也奇怪。这个世界似乎一直在教育着我们要期待明天,要相信黎明,但却没有人告诉我们,要怎么学会度过萧瑟的寒冬和漫长的黑夜。

我想,享受和煎熬并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挫折一来,我便被打败了,更别提我还少了条腿。

如果可以,请允许我代表失败,代表脆弱,代表堕落。

我很痛苦,也很抱歉,没有办法像一个优秀的人面对挫折时那样,愈战愈勇。甚至我连站起来也做不到。

我想象着,世界上可以有这样一个地方,它欣赏坚强的我,亦能包容一个脆弱敏感的我。

我可以在此休憩,甚至永远停留。

但是没有。

住持说,大蛇不存在,神仙也不存在,他们只是相信自己走出了被洪水冲垮的村庄。

他还说,有时候人们缺的不是希望,希望很多,到处都是,人们缺的是走近希望,说服自己,这就是希望。

我想起了假和尚,我问他,假和尚找到了吗?希望。

住持说他已经去了。

我真羡慕他,有这样坚定的希望。

于是我来上个香,顺便许个愿,把这个难题抛给神仙。

我跪在蒲团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蜡烛燃烧着,风一来便摇晃不停。这样的场景映在眼里便成了七叶树花开的样子,像手掌托着烛台,风吹时也跟着摇晃。

6

像有什么东西在眼皮上打架。

这棵树好像很久都没有开过花了,代善睁开眼时这样想到。

“乖,醒醒,我们该回家了。”

代善拿开搭在额上的手,余光瞥见母亲的笑,像是满怀期待,又像是不堪重负,风一吹就要倒下去似的。

那么地孤独、沉默,像一棵七叶树。

这一觉睡得太久了,猛地一起身,半条腿好像还在。等麻劲过了,代善撑着拐杖起来,她站在树下往上看,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并不刺眼。

她看着这棵树笑了,从这笑声中她又看到自己哭了。

住持的故事里,白峤化为了千万个碎片,去往人间,却独独忘了留下一片,陪在七叶树身边。

代善看着父母,没有动,却恍若独自走了很远很远。

“我……想去许个愿。”

母亲和善地点头,想过来扶,又不确定地 收回手。

“没事,让我自己去吧。”

“你想许什么愿?”住持问,但声音和梦里的并不相像。

代善跪在蒲团上想了想,很快合上了眼睛。

“住持,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许愿,神仙会听到吗?”

“也许吧。”

代善还想问他知不知道假和尚,想想还是算了。

许完愿往回走,远远便看见父母在树下纳凉,有说有笑。

招手的时候,树叶也在摇晃。代善想,或许真的有神吧。

那么白庙桥的神仙啊,你能不能回来看一看,看看这棵在等着你的树,他很孤独,很沉默,他走不了,只能你回来看。

下山的台阶很陡,代善找不回梦里的感觉,只能任父母搀扶着,一阶一阶地往下。

这会太阳挺大,三人都出了汗,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

路的两旁没多少树,也并不繁盛,隔着树往里看,代善怎么也没看到那条河。

“看什么呢?”

代善忽然有些想哭。

“妈妈,我还是你的骄傲吗?”

“你一直都是妈妈的骄傲啊。”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代善不想在这时候哭,于是仰起了头,远处的七叶树在山头绿着,只它一棵,有着繁盛的颜色。

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七叶树的花,它有着四片淡白色的花瓣,花芯内是橘红色的花蕊,似托举着一个个烛台,在风中摇曳生姿。

代善想,这才应该是故事的结尾,每一个童话都以美好结尾。

有句话说,花的繁盛与否在于凝视它的眼睛,或许七叶树依旧只有一种颜色,但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也能看到如虹彩般的美景。

代善笑着,摸着那条残腿,摸着摸着又哭了。母亲看过来,被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很幸福,很幸福。”代善枕在母亲肩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由绝望到希望的过程,代善并不能准确的描述,只是想把人生也写成这样的一个故事,不需要多么浪漫,只要它是完整的,有开始,有过程,也有一个结局。

她还有一条腿,她要开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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