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铺的冬瓜糕

韭兰生长在一个叫华西坪的小镇子,虽说是镇子,也就几户人家,不过,该有的门店也倒是一个没少。街东门第一家是肉铺,是李屠户的地界。李屠户身材偏胖,彪悍壮实,整日油光满面,提着两柄剁大骨的刀,在肉摊儿后面,像极了食人的罗刹。韭兰怕他,街头巷尾的人也都怕他。莫不是整条街,就这一家肉铺,怕也没有人能在那凶恶的嘴脸旁多站几刻。不过也有例外,就是秋华铺的掌柜严秋华。秋华铺在街西头,秋华住在肉铺斜对面,从巷子里走进去,转三个弯到直走就是。

闹中取静是个“仙地儿”,不过主要是因为人仙,地皮也跟着沾上了仙气。

李屠户是每日街上最早开门的,清晨的街鲜有行人,多半没有生意。人们都说:李屠户是打着开张的幌子,等出门去糕点铺的秋华,为了能和秋华搭句话。有时候是句“早”也有时候是问一句:“过早没?”甚至有时候都不开口,只是痴痴的望望。秋华倒挺热情,每次都能笑着答里屠户的话,不过大家伙儿都知道秋华人好,对谁都这样。

秋华是镇上顶顶好看的女子,快30出头了,也还是十多20岁的模样。整日穿着和青色的衣裙,提着一个小竹篓,里面装着做冬瓜糕的原料。眉叶弯弯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可人儿,与粗俗浅陋的下里巴人格格不入。它就像一堆毛坯石里的翡翠,美到超凡脱俗,却显得有些突兀,不像是华西坪能留住的人。街道上的老婶子们,茶余饭后的话茬子不是秋华就是米盐,仿佛秋华是她们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她们谈论秋华,倒也不尽讲她的坏,甚至多半是她的好。倒也不是婶子们多心善,只是秋华做过啥坏事,把手指头掰断了,也数不出来。秋华身上最让他们久谈不休的是她三十出头,却仍未婚配。有人说,秋华是为了等个要归的人,也有人说,她是被伤透了心,来镇子上寻清静,更有人说,秋华是怕被家里头逼婚,躲到镇子上来的。不过众说纷纭,也没什么定论,纵使婶子们把嘴皮子磨破了,也讲不出什么花样。无论他们讲什么,秋华就像个局外人,仿佛婶子们每日念念叨叨的不是她严秋华,而是来赶集的某个甲乙丙丁。讲过的话也只像铺子门前吹过的风一般,不问来路,不管归处。

她只是她早上到铺子里卖糕点,现做现卖,下午关门回家,披着云霞,踩着青砖砾瓦。

秋华铺子里的糕点都很香甜,不过最受人欢迎的要数冬瓜糕。因为华西坪的山岭子上都是冬瓜,个大,皮薄,瓤香,用来做冬瓜糕最合适不过了,主要还是因为就地取材,便宜。一到收冬瓜的时节,方圆几里的人都会赶早趟儿地挑着自家的大冬瓜来到秋华铺,他们要么是想用冬瓜换些现成的冬瓜糕,要么是想把收来的冬瓜卖些给秋华。一是补贴家用,二是表达感谢。他们卖给秋华的冬瓜价格极低,甚至有很多人都不肯收钱。因为秋华懂知识,有文化,能借着晚上的时光教他们的孩子识字读书。镇子上的私塾只白天开门,而且每年要交一笔不小的费用。贫苦人家的娃娃,白天要干活,只有晚上有功夫,就算有时间的也付不起那个钱。所以他们找上了秋华,秋华既不收钱,懂得还不比私塾先生少,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那么合适的人了。

秋华从不小气,把头一日现成的糕点都换成瓜了,还许了后五日都能换。只是那么多糕点,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大到福寿饼,小到西米糕都是秋华一个个亲手做的。算着第二日有人要来换,秋华只能晚上把教书的活先放一放,赶着趟儿做。

也是每年这个时候,韭兰会从私塾里面跑出来,来帮秋华做糕点,卖糕点(其实大多是换的)。韭兰的父亲是私塾的先生,不过,韭兰在私塾里不是养尊处优的娇惯妹儿。她是私塾先生捡来的娃,打小命苦也不敢挥霍什么,更不会由着性子,自小边做什么都顺着父亲的意。唯有帮秋华这件事,她是背着父亲偷偷做的。不过私塾先生也一直是知道的,从没有揭穿。

韭兰和秋华在糕点铺里一个熬糖,一个切瓜,忙得不亦乐乎。不过有些煞风景的事是秋华的煤油灯没油了,只能点几根蜡烛,光太弱。摇曳的光映着秋华和韭兰的脸,一会儿黄一会儿黑的,美是美,不过就是太影响做瓜糕的进度。她们做着做着,突然门外有人敲门,轻轻的不紧不慢,响三声又停一会儿又响两声。韭兰听着心里一阵害怕,想着:这大晚上的会是谁?莫不是……韭兰的心一直悬着。可秋华不怕,看着韭兰惧怕的样子还笑出了声,径直走过去,开了门。韭兰一抬头就看见李屠户提着一盏亮堂堂的煤油灯递给秋华,转身就走了。秋华还准备让他带两块糕点走呢,话还没说出口,人就没影了。秋华提着煤油灯转回来,笑着对韭兰说:“李真还是老样子,一见女子就害羞,这下子见着你,他更羞了。”韭兰纳闷道:“姐,李屠户叫李真呀,咋人和名字一点都不像呢?看着凶恶的不行。”秋华笑得更欢了,说:“你连人家名字都不晓得呢,那李真让我给你送了这么些大骨,白送了人家李真可是对你一往情深呢。”韭兰更摸不着头脑了:“李屠户、不李真不是喜欢你吗?每日早起就是为了和你打招呼啊!”“怎么会呢?你见过哪个屠夫不得早起杀猪呀?你呀,怕是和婶子们混久了,都只信他们的话,不信自己的眼了。”

天是谈着,手也没闲下,冬瓜糕蒸好了一屉又一屉,过了五日,糕点也换得差不多了,留下了一院子冬瓜。

秋华和韭兰没闲下,秋华把韭兰带到房里,把铺子的地契,房子的房契都交给了她。还有一小盒子的金银细软,说是让她扩建私塾用的。还交代她要把私塾办下去,晚上先生不教的话,让韭兰教,少收些费用。说完,严秋华眼里噙着泪,又教韭兰做了一回冬瓜糕。

把冬瓜肉取下,用白糖腌渍去苦味,沥干水分后,用清水加蜜煮。和好糯米粉包成团团。把煮好的冬瓜加上银香草粉,磨好的黄花粉,一斤瓜加三钱黄豆粉,拌匀再熬,熬到半干,放凉,包进糯米团团,印上花上蒸屉,蒸一刻半钟。起锅的时候,严秋华的一滴泪融进了屉心的一块糕里,又在雾气中消失不见。

韭兰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在白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天上的仙女。她想把她抓住,陪她做一辈子冬瓜糕。可仙女要走了,她留不住,也不能留。这么小的山坳里,怎么能困住那么好的她。韭兰像镇子上的人一样,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留在这里。想着她或许只是累了,在华西坪歇一歇,现在歇够了,要走了。但韭兰明知留不住,还是舍不得,她是镇子上所有小娃娃的光啊,怎么能丢了呢?

那一晚,秋华坐在椅子上,看着韭兰做了很多冬瓜糕,做到很晚,直到小镇上的人都睡去了。她把累得趴在灶台下睡着的韭兰扶到床上,提着两件旧衣裳,消失在了镇南的山林里,永远永远。

韭兰躺在床上,泪浸湿了枕巾,她又怎能不知道秋华离去,只是她不忍分别。远走的秋华啊,你一定要守护好自己,无论你走到哪里。

后来,韭兰成了秋华铺的掌柜。秋华铺的冬瓜糕依旧飘香,周村万籁俱静时,韭兰的私塾依旧书声朗朗,只是华西坪再无严秋华。镇上的人永远都记得那个叫严秋华的女子,带来了抚慰农人辛勤劳碌的冬瓜糕。

再后来,谁都不知道秋华死在了镇南的林子里,身上拴着石头,沉进了林中的湖。只有李真知道,严秋华是来华西坪养病的,她得了绝症,一辈子治不好,会慢慢瘦成骨架,形似骷髅。秋华不敢留在镇子里,怕她日益严重的病瞒不住了。她最怕周遭人的怜悯,小时候没了母亲是,长大些得了病也是。前前后后围满了人,东讲西讲,讲些违心的话,留下些或厌恶或悲悯的神情。她受不住,也不想受。她宁愿在还美丽时沉入湖底,化为淤泥,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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