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今天他觉得特别的饿。

钻心蚀骨,胃里空荡荡的泛酸。

明明不应该啊,一天三顿按时保量,晚饭吃的红烧肉,还特意多加了两碗米饭。

可还是饿,渴求肉类。

他心里浮现出炸鸡腿、鸡排、汉堡和烤肉串的模样。

要越油腻的越好,越烫的越好,要一口咬下去就能有充足的分量填满口腔和胃里。

唯有这样,才能消解掉那胃酸慢慢、慢慢地腐蚀掉胃壁的侵蚀感。

他这样想着。转身折返的步履匆匆,在饱足后的人群正从餐馆里四下涌出、漫无目的游荡的夜色里,感到莫名焦虑和恓惶。

他又一次站在门前,眼里溢满店铺里明晃晃的灯光,厨师殷红的笑脸。

那股油炸食物和人群混合后特有的烟流再度将他包围了,他听见腹腔里传来巨大的贪婪的呼吸。

他真的要了炸鸡腿、鸡排、汉堡、烤肉串,咕噜噜的大杯可乐。

比上次更激烈,更凶猛,他再一次开始狼吞虎咽。他不明白为什么,却有那么一阵幻化成野兽的快感。

能察觉到逐渐鼓胀的胃袋。

可是仍觉得饥饿,很饿。这儿好像有一个可怕的空洞。

胃胀的隐隐作痛,像一个膨胀到极限的气球。理智告诉他,这皮囊到达了它所承受的极限。

可有个嘴巴依旧喊饿。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的望着桌子上一片狼藉,心想自己莫不是病了?

  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店内明黄色的灯光好像也愈发昏暗了。老板笑着脸送走顾客,在围裙上擦擦脏污的手。

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再提不起一丝兴趣。

他起身,走入茫茫的夜色里。

胃袋随着走动一颠一颠的疼痛,这微微冲淡了饥饿感,可它依旧存在。

却又好像不在这里,他摸摸鼓胀的腹部。好像在他自身游移的某处,又好像是在离他很远之外而又以其一端将他紧紧系住的地方。

他摇摇头,他想自己该去一个热闹的地方。或许可以忘掉这该死的感觉。

去哪里呢?他从口袋的角落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烟头的光点在冬夜的冷风里颤颤巍巍,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游移不定。

他不想回家,家是个安分守己的地方、镇压一切的温驯顺从的安详。那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心照不宣驱赶孤离和异端。他需要一种叛乱的狂欢。

去ktv去夜总会?那种地方需要有人陪同,个体会被无形逼迫加入群体的狂欢。就像一群疯子对你大喊大叫。他是饥饿者,但还不至疯狂。酒吧?独坐一隅感觉像个loser,更何况他喝不了多少。

那去网吧,那里足够嘈杂却互不干涉(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氛围里),一个人在那里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一夜时间不知不觉就会过去。像一场永远看不清面容的梦。

他点点头,把烟卷在脚下踩灭。

人声嘈杂,灯光闪烁,显示屏忽明忽暗,键盘被敲击的嘀嘀哒哒,谁在游戏里慷慨激昂,爆出来一句“他妈的”干哑刺耳。

很好,很乱。乱可以让人忽略自己。

找位儿坐下。显示屏亮起,他戴上耳机。互联网时代即将引领他进入另一个世界。

熟悉的游戏界面,这游戏他打过很多次,在操控着手下的人物奋勇杀敌的时候,他的心里好像开始泛起波动。

接受指定的规则,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世界。如不必穷思其极,便自有无限自由,如只看见一样事物,便可忘却其周边空虚。

于是便有愤怒、紧张、快感、忧虑……互相操纵里他是他又不是他,屏幕的那端他代替他进行不可思议的行动,屏幕的这端他代替他产生相应的情绪和思考。在交替互换的过程中他得以暂时脱离了自己,那股空荡荡泛酸的饥饿感好像消失了,有另外一些东西正躁动着将自己填满。

就像烟鬼抽上第一口烟,酒鬼喝开第一口酒。

有一个声音在滋润里成长,要渴求更多的东西,要放肆的贪婪,要你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把你的大脑你的心都交给你的手指你的眼和你粗重的呼吸,让那些心底深处最空洞的欲望尽情的膨胀膨胀,都浮现至表面,然后你可以宠溺的填满它,像家养的犬一样你放任它的贪婪,用大块的肉脔,用乱眼的霓光,用凶猛的冲动,用刺耳的聒噪,用群聚在一起彼此心领神会而淫荡的笑。

他沉醉此间。键盘上的手指也加快了舞动。

可是却发生了一个失误。他眼睁睁看着鼠标下的人物迈向死亡。在等待灰暗下来的屏幕重新亮起的间隔里,他起身想向前台要一瓶水。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走路有些不稳,满脑子还是刚才那些乱糟糟的声音和画面,像那些在睡觉前还非要拿来填满肚子的垃圾食品。

前台离门口很近,网吧在二楼,门开着,有风吹进来。

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吹进来刺痛了他的眼。

他揉揉眼,那个白色的生物像修长的鹿,轻盈跳跃着跃下楼梯。在夜幕里苍白的刺眼。

他瞠然地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喊了句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喊。

他追了出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出去,就像不知道为何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荒诞的境地里。矿泉水瓶在前台诧异的眼里晃荡折射,单调的光。

那个身影在夜幕里移动。

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有某种关联在他和它之间。却像他和它之间的距离一样把握不定。

这让他想起从前面对她的时候。

那个正在何处慢慢消弭的空洞忽而扩大。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他追逐它的目的。在这样的夜里他忽然想要一个答案,给他的生活一个答案,一个与从前不同的确定无疑的答案,不是推脱、不是支吾,不是故弄玄虚不是虚以委蛇,也不是闭口不言。

起码能给过去的存在以一点证明,给现在的荒诞以一点宽恕,让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让他可以回到正常的轨道里吧。

那鹿也许就是这样一个答案。

只要它能回头看他一眼,用一种平静、宽容的眼神,能让他看见一点小小的鼓励。

他感觉到自己快要抓住它的身影了。

他随之跃入流光缭乱的街道里。

汽车的喇叭和行人的喧闹像打破世界的壁垒涌了过来。

夜晚从来不乏拥挤的声音。

是夜市。

那女孩转过身来,用一种警惕厌恶的眼神望向他。

她只是背影像她。但是陌生的。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声音像一块锈蚀的铁。

  “你跟了我一路……”

她的假睫毛跑掉了一块。

她不可能是她。也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答案。哪怕是一点点。

“我告诉你,这里人多,你最好别想有什么坏念头……”

她的脸在灯光下厚重的、苍白的,有一点坑洼。

“我朋友就在前面……”

他闻到一阵阵复杂的食物味道飘过来。

有突如其来的腹痛。

声音、脸、灯光,都在旋转。

他蹲下,开始呕吐。

那女孩骂骂咧咧的走远了。

好像把刚才吃的东西都一通吐了出来。他慢慢站起身来,擦擦脸,笑笑自己,在路人避之不及的诧异目光里。

他开始往回走。

回到网吧,继续开始游戏。

  把刚才的事都忘掉。

挂机时间过长,要被扣信誉积分的。网费都浪费了。

他打了通宵。在清晨的薄雾刚刚升起的时候才开始往家里走。

感觉脑袋昏沉沉的,好像还是有一点空。但这空好像早晨弥散的雾一样,没那么沉重,好像并不使人难受。他不感觉到饥饿了,一种崭新的欲望代替了它。像濒死的人在浊水里漂流、急切地望着彼岸一样,他现在只想睡觉。

他不知怎么回到了家。躺上床的时候他又听见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声,但这次他没有去管它。一阵黑色的水流从意识的底部淹没过来,他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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