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望江渡的烟雨早已散去。夜幕低垂,星河璀璨,一轮皎洁的明月悬于中天,将清冷的银辉洒满浩渺的江面。江水平缓流淌,倒映着漫天星斗与那轮孤月,波光粼粼,静谧而深邃。
远离渡口喧嚣的一处僻静江湾,一叶孤舟随波轻荡。舟身老旧,船篷低矮,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渔灯,在无垠的夜色中,如同一点微弱的萤火。
船篷内,一盏小巧的油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方矮几置于中央,其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茶香袅袅,与江水的湿润气息交织在一起。
萧曦月与师妃暄,相对而坐。
萧曦月依旧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斗笠已取下,露出那张足以令星月失色的容颜。她神情平静无波,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月光透过船篷的缝隙,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更显得她超然物外,不似凡尘中人。
师妃暄则端坐于对面,素白的慈航静斋服饰在灯下显得格外圣洁。她已从初遇时的震撼中平复下来,道心澄澈,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悲悯,只是深处,仍有一丝面对未知存在的敬畏与探寻。她亲自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禅意的韵律,将一盏清茶奉至萧曦月面前。
“前辈,请用茶。”师妃暄的声音空灵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她想知道,这位神秘莫测的存在,为何会接受她这萍水相逢的邀约。
萧曦月微微颔首,并未去碰那杯茶。她的目光落在师妃暄身上,平静地开口,声音清冷如月,却清晰地穿透了船篷内的寂静:
“你行走世间,见民生疾苦,感道心微澜。可知这疾苦根源何在?”
师妃暄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她沉吟片刻,道:“妃暄所见,根源在于吏治腐败,豪强横行,战乱频仍,天灾人祸。百姓如草芥,挣扎求生,苦不堪言。妃暄此行,正是为体察疾苦,寻求化解之道,以慈航之心,渡世间苦难。”
她的回答,带着慈航静斋一贯的悲悯与济世情怀。
萧曦月轻轻摇头,那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所见,不过表象。如同这江面浮萍,随波逐流,却不知暗流涌动,根源在深渊。”
师妃暄心中微动,凝神静听。
萧曦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师妃暄心湖中激起千层浪:
“大齐皇朝,皇帝齐洪荒,非昏聩,乃魔障。其非治国无方,乃以国为祭坛,以万民为血食。”
师妃暄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曦月,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一丝玩笑或夸张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前辈…此言何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曦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抬起右手。一点纯净的月华在她掌心凝聚,化作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晶莹、却隐隐透着一股不祥血色的玉石——留影血玉。
“此物,取自北境雪原,蛮族部落献于齐洪荒之‘贡品’。”萧曦月的声音冰冷,“你看。”
随着她的话语,血玉表面光芒流转,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如同画卷般投射在船篷内壁,清晰得令人窒息!
画面中:
一名身着部落盛装的蛮族少女,被盛装打扮,送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她眼神惊恐,如同待宰羔羊。
画面一转,少女被剥去华服,推入一处弥漫着粉红色淫靡雾气、装饰着诡异符文的秘殿(极乐宫风格)。数名眼神淫邪、气息阴冷的男子(合欢派弟子)围拢上来。
少女的哭喊、挣扎被淹没在淫笑声中。她被强行按在冰冷的玉台上,身上被刻画下诡异的符文。
紧接着,是采补的过程!画面虽未直接展示最不堪的细节,但那少女肉眼可见的干瘪枯萎,痛苦扭曲到极致的面容,绝望空洞的眼神,以及她体内那代表生命精华的纯净光点被强行抽离、吸入施术者体内的过程……触目惊心!最后,少女如同一具被吸干的枯槁皮囊,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的尸堆之中,死不瞑目!
画面最后定格在齐洪荒身上!他并非亲自施为,而是高坐于秘殿上方的暗影中,冷漠地俯视着这一切!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对力量的贪婪与掌控一切的满足!他甚至接过一名邪派长老(阴阳阁主)恭敬奉上的、由少女元阴炼制成的猩红色丹丸,放入口中,闭目享受,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不…不可能!”师妃暄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她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她却浑然不觉。
她浑身剧烈颤抖,如同风中落叶。那画面中的暴行,那皇帝脸上赤裸裸的贪婪与冷漠,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心中对皇权、对天道的最后一丝敬畏与幻想!慈航静斋教导她忠君爱国,教导她帝王乃天命所归,代天牧民!可眼前这景象……这哪里是天子?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是盘踞在神州之上的最大邪魔!
信仰的基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然而,萧曦月的揭露并未停止。她收起血玉,目光平静地看向师妃暄那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失神的眼眸。
“此非孤例。”萧曦月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审判,“再看。”
这一次,她没有使用外物。她的双眸之中,月华流转,深邃如星海。一股浩瀚而温和的精神力量,如同涓涓细流,主动链接了师妃暄的意识。
师妃暄只觉得眼前景象一变,仿佛亲身经历:
场景一:深宫御书房。 齐洪荒正与一名身着玄衣、气息阴鸷的老者(监天司提督夜玄)密谈。夜玄呈上一份密折:“陛下,此乃本月‘玄级’以上炉鼎名录及分配方案。阴阳阁、极乐宫、合欢派、欢喜门供奉已按例收取。另,靖海王处新献上东海渔女十名,元阴纯净,已送入‘海蜃楼’(极乐宫在东南的分坛)。” 齐洪荒扫了一眼,淡漠道:“嗯。告诉瀚辰,下次挑些更水灵的。还有,北边镇北王辖地,似乎有些不安分?让冷青崖的玄衣卫‘敲打’一下,顺便…多‘收集’些雪州女子,那边元阴带着冰寒之气,别有滋味。” 语气之随意,如同在谈论牲畜交易!
场景二:某州府衙门后堂。 一名肥头大耳的知府,正对着一名玄衣卫千户点头哈腰,谄媚道:“大人放心!下官已按上峰指示,将本府今年‘秀女’名额…呃,不,是‘特殊贡品’名额,加倍完成!这是名单和画像,您过目!都是百里挑一的上等货色!保证让宫里…呃,让各位仙师满意!” 那千户面无表情地收起名单,丢下一袋金锭:“做得不错。记住,管好下面人的嘴。”
场景三:禅林寺山门外。 正是师妃暄亲眼目睹的那一幕!那名虔诚叩拜、祈求母亲病愈的少女,被两名伪装成香客的合欢派弟子以“失魂针”暗算掳走!而山门内,那名扫地的老僧,悲悯而无奈的眼神,无声的叹息…以及少女被塞进马车,胭脂盒滚落尘埃的画面…这一次,师妃暄“看”到了马车最终驶向的方向——正是萧曦月之前剿灭的那处矿场据点!她也“听”到了矿场内隐约传来的女子哭泣与邪徒的淫笑!
场景四:玄一道宫秘库。 一份被尘封的、以特殊药水书写的密档在萧曦月的精神力下显现:“…永晟三年,帝密诏,以‘长生丹’为饵,诱四大邪宗入彀…约定:邪宗助帝延寿、固权、镇压异己;帝允邪宗于九州之内,择‘良材美质’(即元阴纯净女子)为‘药引’,并庇其行踪,扫清障碍…此为‘血月盟约’…” 落款处,赫然是皇帝齐洪荒的私印和四大邪派宗主的血契印记!
一幕幕,一桩桩,铁证如山!从最高决策到地方执行,从皇室到邪派,从官府到厂卫…一张庞大、精密、深入骨髓的罪恶网络,在师妃暄眼前被无情地撕开!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语,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道心之上!
“呃…噗——!”
师妃暄再也无法承受这滔天的罪恶与信仰崩塌带来的巨大冲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血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如同雪地中绽开的红梅,凄艳而刺目。
她身体剧烈摇晃,几乎要从矮凳上栽倒。她双手死死抓住矮几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茫然、愤怒与…绝望!
她所信仰的,她所守护的,她所为之奋斗的“天道”、“皇权”、“正道”…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魔头,竟是高坐金銮的皇帝!
原来,这满口仁义的正道魁首(禅林寺),竟在佛光下默许罪恶!
原来,这万千黎民的苦难,根源竟是这自上而下、系统性的、以国家机器为掩护的滔天罪恶!
“为…为什么…”师妃暄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们…怎么敢…怎么能…如此…践踏…苍生…”
她的道心剧烈震颤,《慈航剑典》的心法几乎要失控逆转。色空剑在鞘中发出悲鸣般的嗡鸣,剑意紊乱。
萧曦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这一切。她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权力使人疯狂,长生使人迷失。齐洪荒为求永生,维系暴政,早已与邪魔无异。四大邪派,则是依附于这腐烂根基上的毒瘤,以苍生血肉为食。所谓正道宗门…”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或受蒙蔽,或受胁迫,或…自身难保,难顾周全。”
她的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碎了师妃暄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孤舟在江心轻轻摇曳,船篷内一片死寂,只有师妃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月光透过缝隙,照在她染血的衣襟和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
师妃暄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这如月神般的女子。那双曾清澈宁静、充满悲悯的眼眸,此刻被无尽的痛苦、愤怒与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所充斥。
“前辈…”她的声音带着血与泪的颤抖,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告诉我…妃暄…该怎么做?”
这不再是询问,而是宣誓。是信仰崩塌后,向新的方向寻求指引的决绝。
萧曦月迎上她的目光,那双蕴含星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仿佛带着一种能涤荡乾坤的力量:
“涤荡污浊,需雷霆手段。重建秩序,需破而后立。你之道心,非为崩塌,乃为…重塑。”
她伸出手指,指尖月华微闪,轻轻点在师妃暄染血的眉心。
一股温润而浩瀚的力量涌入,瞬间抚平了师妃暄体内翻腾的气血与紊乱的剑意,更如同一股清泉,冲刷着她被罪恶与绝望污染的灵台。
“真相已明,前路自择。”萧曦月收回手指,身影在船篷内渐渐变得虚幻,“这腐朽的王朝,这沉沦的世道…需要的不再是悲悯的泪水,而是…焚尽一切污秽的烈火。”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月光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盏油灯,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以及矮几上那杯未曾动过的清茶。
船篷内,只剩下师妃暄一人。
她怔怔地坐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眉心的微凉触感。她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血迹,又抬头望向船篷外那轮孤悬天际的明月。
月光清冷,却仿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穿透了她心中的阴霾。
信仰已碎,但道心未死。
悲悯仍在,却已淬炼出锋芒。
她缓缓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中的痛苦与茫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她轻轻抚摸着鞘中仍在低鸣的色空剑,低声自语,声音虽轻,却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焚尽污秽…的烈火么?”
慈航静斋的圣女,在这一夜,于月下孤舟之中,浴血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