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高原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她的高原。

来到狮泉河镇后,高原住在河边农户的家里,房间里没有厕所,只能去100米以外的旱厕解决。

这天夜里,她起身去上厕所,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厕所是露天的,不出几分钟,高原身上积满了厚厚一层雪。

她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站起身刚想出去,门口进来一条小小的土狗,高原吓一跳,过一会儿,一只母狗也悄悄进来,敦促小狗赶紧出去。

两只狗一大一小在雪地中慢慢前行,高原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了母亲,无端端落下来泪来。

不知怎的,出门这一个多月来所掉过的眼泪比前半生所有的眼泪加起来还要多。

她想家了。

第二天,高原错过了进镇的班车,一个人在河边随意地散步。

狮泉河发源于冈仁波齐峰北面的冰川湖,河水湍急凌冽,从东南往西北流去,进入喀什米尔地区,就是意义非凡的印度河。

不管寒冬酷暑,都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信徒们在河边举行各种祈祷仪式,或念诵或朝拜或布道。

这天,一位从桑耶寺赶来的大师傅恰好正在河边布道,等高原到的时候,大师傅身边已经围满了一大群人。

“在出生前,我们都要去与佛道别。有人哭着对佛说:听说做人很苦,我一无所有,又什么都不会,我好害怕,怎么办啊!

佛安慰他说:不要怕,我给每人都安排了一位菩萨,在人间她会无私地爱护你,照顾你,直到你长大成人,她会慢慢离开你,回到我的身边。

那人问佛:这位好心的菩萨叫什么?如何才能辨认出她呢?

佛笑着告诉他:你一出生就能见到她,她的名字叫——妈妈。”

……

“请问今天几号?”高原问身边的人。

“5月10号,母亲节。”

高原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什么,掏出手机,想发消息,只见屏幕上的四格信号全是灰色。

下午,她收拾好行李,坐着羊车去镇上,订了机票,直接从昆莎机场飞回涪城。

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就可以望见连绵不绝的雪山直插云霄,最高的那座一定是珠穆朗玛峰,今日总算有缘见到它的真颜了。

飞机在峰丛中上下左右穿越着,不禁叫人感慨大自然的壮阔。也许人类的爱太过自私渺小,爱一个人也应该像爱山川、河流与大地。

经过过雪山、戈壁、草甸、江河,飞机终于在高楼耸立的涪城机场降落。

高原觉得过去那一个多月仿佛如同做梦一般,梦醒后终究要回到现实世界。

她取完行李,跟着人潮坐电动扶梯下楼。

扶梯上满是黑压压的人头,可高原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对面上来的扶梯上,直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与自己相会,然后擦肩而过。

她想也没想,立马转身,试图逆行而上,跨了几步发觉行不通,又急急地转回身,奋力拨开前方的人群,提着行李,往楼下狂奔而去。

对方也和她一样,只是扶梯方向逆行,颇费了一番周折。

高原来到楼下站定,望着李钊从扶梯逆行奔下,引起了一阵骚动,但他不为所动,仍直直地往这个方向奔来。

他终于站定在她面前,微微喘气,额角已微微透出一层薄汗。

两人相对而视,却久久无言。

忽然有人拍了拍李钊的肩膀,说道:“我先去办登机牌。”

高原往他身后一看,是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陌生男子。

待男人走远,高原朝他努一努嘴,试探着问道:“男朋友?”

李钊脸上的表情全然僵住,整个人仿佛被钉住一般,难掩内心的震惊之情。

只听高原轻轻说道:“人各有志,我不认为你的选择有什么问题,但是听说贵圈很乱,注意安全。”

李钊瞬间溃败,脸上已了无平日的倨傲神情,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与孤寂。

他转脸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似乎陷入回忆当中,眼中有罕见的温柔神色:“以前,我在上班路上经常看见你坐在小秦的电瓶车后面,大概风大怕冷,总会把外套拉过头整个盖住,他听不清你说话,时不时回头确认一下。我每次都叫小郑开慢一点,默默跟在你们后面。”

高原想起那段时光,只觉得恍如隔世,喃喃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只听李钊继续说道:“我也渴望有一天,像你们那样,两人在大马路上随意地骑着车,不用管别人说什么。”

他失神地顿一顿,停了片刻,声音无限寂寥:“后来才发现,我羡慕的不是前面骑车的人,而是坐在后面,眼里有光,真实倔强的你啊。”

高原微微一愣,随即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泪眼模糊中,她仿佛看见李钊眼中隐隐流露出相同的关怀与动容,此时此地,他俩的感情仍是一样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光照不到的角落,渴望崭露又不得不深深隐藏,但那也是自己,不会有人比自己爱得更多。

她擦了擦眼泪,缓缓掉头,正欲转身离去。

“高原!”李钊在身后叫住她。

高原回过头,久久凝望着他。

“要做自己。”李钊的眼中已泛出晶光。

高原收回视线,没有说话,提起行李,终于转身离去。

机场大巴上播放着王菲的成名曲《红豆》: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车飞快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路两旁的树木不断地在车窗外倒退着,望着熟悉的街景,高原知道,经过一切考验,终于回家了。


在家休息了几天,重整心情,高原陪母亲去医院复查。

检查室人很多,母亲已经进去,高原退到楼下等待。

“高原。”忽然有人从身后叫住她。

她回头一看,是邵微。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邵微跑上来,攥住她的手,亲热地娇嗔道。

“正想发微信给你。”高原与她数月未见,发现她较之前丰满许多。

“我们去附近喝杯东西吧。”邵微提议道。

两人来到医院旁的咖啡店坐下,邵微只叫了一杯热茶。

高原诧异地问道:“连咖啡都戒了?”

“不是……”邵微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怀孕了……”

高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事啊,这下得准备红包了。”

邵微轻轻叹气道:“哎,家里不同意,我妈都不认我了。”

高原看着她,打趣道:“看来遇见真爱了。”

邵微抬头瞪她一眼,低声道:“是小秦。”

笑容在高原的脸上瞬间僵住了,她难掩心中的震惊之情,呆呆地看了邵微半晌,说不出话来。

邵微羞赧地一笑,说道:“以前总觉得他像个孩子,根本没放在眼里。后来有一次在食堂遇见,忽然发现他成熟了不少。反正早就认识了,那就在一起呗。”

“你好像很惊讶。”她不置可否地哂笑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高原渐渐回过神,心中五味杂陈。

她怔怔地望着邵微,轻声说道:“不会,你俩在一起很般配。”

“真的嘛。”邵微眉开眼笑道:“一会儿他来接我去试婚纱。”

高原忍不住说道:“这下,你妈你哥不会再催你去相亲了。”

邵微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是啊,还能用我哥的人脉给小秦多介绍点资源。”

高原点点头:“我先走了。”

“别走嘛,小秦马上就来,中午一起吃个饭。”邵微拉住她不放。

高原推却道:“我妈在楼上做检查,以后再说吧。”

她拎起包刚想离开,看见秦朗天从门口进来,两人冤家路窄般在大厅撞见。

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似乎从正式场合直接过来,西装革履,连发型也精心打理过,加之高大的身形,整个人全然脱去了稚土之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俊朗逼人。

邵微喜欢他一点都不意外。

秦朗天看到她,微微一愣,随即很自然地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他似乎早已将青海往事抛之脑后,这样很好。

邵微过来抱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叫她一起吃饭,她不肯。”

秦朗天望着高原,说道:“一起吧。”

这时,高原忽然留意到他领带的打法与众不同,没有搭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种少见的打法,但高原有时看见赵春来也有类似装扮,略有印象。

她回过神来,对两人说道:“下次吧。”

高原走出咖啡店大门,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第六感升起,她掏出手机查找到最近的屈臣氏门店,快步走过去。

还未进店,就已远远看见陈静在货架边转来转去。

高原静静地立在店门口,没有进去,陈静和BA的谈话时不时传入耳内。

“给我补个唇妆吧。”

“时间会有点久,可以吗?”

“没事,我本来就在等人。”

“人还没来吗?”

“来了,在隔壁咖啡店觐见呢,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只见陈静长长打了一个哈欠。

高原似撞破别人秘密般,慌乱地退后两步,连忙转身离去。

这是一个久违的晴朗天,四季轮回,空气中弥漫着初夏的情欲味道,商铺林立的商业街头,C厂的巨型网约车视频广告已经下线,取而代之的是最新推出的AI产品广告,人们似乎已经全然淡忘那段暴戾惨案中的一切人事,又激情洋溢地投入到下一场科技革命中去了。

高原望着这座生她养她,溶入骨血的熟悉城市,忽然发现,物是人非并不是一件坏事,它足够快,也足够包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过去,可以卷土再来。人性从未如此平等过。

累了吗?不要紧,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继续上路。

高原哪儿也不去,这儿就是她的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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