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民。记忆中,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常年黑着一张脸,甚少露出笑容。
自我小时候起,父亲就常常不在家里。幼时的我,并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做什么事。只是每年的农忙时节,父亲会从“外地”赶回来。带着一两个笨重的布包,一脸灰尘与疲惫地站在我家院子里,等待着母亲来迎他。
那时我和弟弟常常欣喜若狂,期待着他从外面的世界带给我们一点惊喜,哪怕只是一些糖果。农村的孩子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什么零食。平日里吃多了白菜和大米粥,总奢望着吃点别的奇怪的东西。每次看到父亲的大黑包,我都期盼着包里装一些糖果和饼干瓜子之类的。只是我又没有胆量和勇气去打开那个大黑包,总是花言巧语哄着弟弟去。弟弟年纪比我小两岁,还不太懂事。每次都会无所顾忌地去翻爸爸的包,但很少能翻到些什么。所以我每次都失望。想着父亲到底在外面做什么,因为包包里除了一些旧衣服,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父亲虽是农民,却喜欢读书。读过高中,但因为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温饱尚未解决,又不是生在富裕的家庭。爷爷那一辈人也没有把读书看成什么大事,所以父亲并没有因为读过高中就能改变命运。他年轻时做过许多事,曾跟着爷爷走街串巷卖东西,当过瓦匠,给人做过房子,糊过水泥和石灰,做过各种小工。只要是能赚钱的营生,几乎都做过。
那时家里经济不好,生存的压力大过一切。父亲一人养着两个孩子,没有特别的技术,没有赚钱的门道。家里日子过得非常窘迫。
父亲一生都不苟言笑,也很少与我和弟弟亲昵。小时候的我,每次看见父亲从“外面”回来,我都非常高兴又非常害怕。我渴望父亲和我说话,又不知如何面对这个陌生的父亲。
高中一年级下学期那年暑假的一个傍晚,母亲把我叫我房里,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对我说:“雪,家里供不起你读书了。咱不读书了吧?”当时我听到这句话,顿时傻了眼。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犹犹豫豫地不敢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那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夜晚的风好凉,外面的蝉鸣一声紧跟着一声。而我却睡意全无。我不知道,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
过了几日,我答应了母亲,说不去读了。然后在镇上一个小裁缝店里跟着一个师傅学做衣服。那时我对做衣服一窍不通,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兴趣。但既然答应了母亲,知道了家里的情况,就去学吧。
可是,约莫一个月后,我们班的新班主任托同村的好朋友带给我一封信。大意是让我去读书,有什么困难他帮忙解决。
当我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内心的最后一点防御崩溃了。我依然期待着全新的高中生活。在收到信后,母亲和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又高高兴兴地去读书了。那会儿,父亲一定是痛苦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才叫母亲给我提这个“建议”。因为那一年,自小体弱多病的正读初三的弟弟,因为一场大病在县城的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而辍学了。
那天傍晚,弟弟哭红了眼对我说:“姐,你去读书吧,我不读了。我去广州打工供你读。”我哭红了眼,说:“姐不读了,你应该读书。”
我们一家人陷入良久的沉默。沉默笼罩着我们这个普通的贫穷无助的家庭。
我虽然想读书,可是我也不想牺牲弟弟的读书机会。然而,经过一夜的商量和对峙,最后依然是我去读书,而弟弟放弃了继续读高中的机会。父亲和母亲犟不过弟弟,他们柔软又自卑的性格,成全了我。而这一年暑假,我带着对弟弟的愧疚,带着对生活些许的隐忍和委屈,踏上了高中二年级的生活。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喝闷酒。他酒瘾大,喝多了便一人独蹲在院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用筷子伸进喉咙,试图让那种难受劲吐出来。每当此事,我的心里是刀割一样的疼。我无法安慰父亲,只能和父亲一样沉默着。
生活就这样平淡地过着。只是有些时候,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父亲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越来越老,越来越沉默。原先还算英俊白皙的脸庞,因为生活的琐碎日渐苍老。
后来,我考上了一所三本的院校。因为整个高二和高三,我都在痛苦和压抑中度过。内心似乎有怨恨,也有不甘和委屈,更有对弟弟的自责。
直到我大学毕业,我才清楚地“知道”父亲前半生在外面做什么。
原来他在外面收购一些废铁废铜,然后转卖给一些大的收购商。几十年来,他在外面租破旧的农房,黑乎乎的房子里阴冷潮湿,他饥一顿,饱一顿,风一餐,雨一餐,在外讨着生活。而我,在自己天真的世界里幻想着未来。我的未来里从来不曾设想过这破旧的生活和阴冷的真实。母亲将我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爱读书爱画画的女子,从来不曾告诉过我父亲在外面的真实面目。
就是这样一个不够体面的男人,给了我骨血。用他在外面漂泊闯荡挣来的钱,供养我上了大学。然而我却没有活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偶尔失落,彷徨,苦闷,不甘。我终于理解了生活的苦,也更多的理解了父亲。当我再看父亲时,才终于原谅了他的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原谅他的懒散不做家务,原谅他的大大咧咧原谅他的暴脾气。
想起这些,我的心又潮湿了。心里温热又疼痛。父亲粗糙暗黄的脸庞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我的破烂王父亲,用他粗糙的双手和混浊的老眼,爱护着他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