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是一个爱花之人,不独莲花,梅花、牡丹、桃花均入得他眼。他生活在繁华形胜之地洛阳,这座千百年来被历史碾压修复千百折的都市,文人墨客麇集此地,珍奇巧玩琳琅满目,四时三景花香漫道,洛阳俨然成了京师汴京的中转站、安检口,名人与珍物从来未曾缺席这座城池。
朱敦儒自幼安享这盛世之下的一切馈赠,不曾有出将拜相的雄心壮志,只求风流快活于这滚滚红尘之中,终日与丝竹管弦为伴,蹴鞠促织闲来把玩嬉戏,不觉韶华暗逝,青春有度。年少时散漫无章,诗酒轻狂,游乐神仙般放浪形骸。此后,曾作词《水调歌头》言道:
当年五陵下,结客占春游。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落日经过桃叶,不管插花归去,小袖挽人留。换酒春壶碧,脱帽醉青楼。
说来也是奇怪得紧,年长时回首年少,不觉当时醉生梦死之状有何可笑可耻之处。五陵年少的故事由汉朝传至宋朝,多少变了些味道。当初长安城外的外戚子孙如今已化为皑皑白骨,葬于五陵城外,如今复又浪荡此地的是北宋的新新人类,朱敦儒久居其列,各式新玩法、新把戏,他都不在话下,年少时放荡不羁,年长时风流倜傥,年老时大隐红尘。且看他呼朋唤友,春游踏青,锦衣华服,驾骐涉水,又见他插花折柳,醍醐换酒,解带脱帽,醉卧青楼。生活在他的眼中,已然幻化为一曲轻歌,一支曼舞,随风潜入梦,不知向西东。自诩风流才子的他,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一展才情的机会,青楼红坊也好、都市红灯区也罢,再或者勾栏瓦舍、乡间阡陌,他都不曾吝惜个人胸中点墨,一吐芬芳。《鹧鸪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著我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满纸望去,尽是狂妄。朱敦儒本是洛阳一浪荡公子哥,却大胆妄称天庭上帝近侍,掌管大山名川无数,疏狂本非我意,乃上天所赐,如之奈何?我也木有办法呀?好尴尬呀!曾经我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狠角色,初一刮风,十五下雨,分分钟我说了算。夜晚时分,我想学李太白对月独酌,云彩闭月,我跃居云端之上,独赏月色。狂妄至此,无人能及。当年李太白也不过“欲上青天揽明月”,只是想想罢了,这厮竟然坐卧云端,近观月容。
古人尤其是文人,最为畅意人生的事莫过于诗酒话桑麻了。诗歌写就万卷,才情洋溢难掩,美酒润喉,快意恩仇,想来好不快活。朱敦儒把酒恣意,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何时,只觉已驾登凌霄宝阙,世间王侯将相与他何干?吟诗罢,饮酒毕,享尽天地间繁华的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没有功名利禄,没有琼楼玉宇,只有心心念念的梅花数株,临了,他还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把梅花插遍洛阳。醉里的话只应验到了他的头上,像发簪一样插进他的发髻的梅花,同他一起醉倒在了洛阳城内。
人怕出名猪怕壮,朱敦儒词做得好,文章写得漂亮,在当时是有口皆碑的,一词写罢,不亚于当今的流行歌曲top榜,青楼绿馆争相传唱。这种明星效应引得了当权者的青睐,他得到了跻身士大夫行列的机会,这种机会不是随时都会有的,但他却婉拒了,不知是他习惯了放浪形骸之外的生活方式,还是他看透了朝廷内外的忧患局面,他一边继续诗酒人生,一边悄然关注政治形势。接下来就是大家熟知的历史事件:靖康之难。后来多年后南宋岳飞将军的一首《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把靖康年间的家仇国恨推向了高潮。朱敦儒被征召的那年就是靖康之年。
随着北宋政权的倾覆,朱敦儒的洛阳公子哥生活也暂时告一段落,他携带家眷随着人潮向南仓皇而去,名气犹在的他又被新政权盯上,三番两次召他为官,他见朝廷有意征召,再加上南下不比从前,生活愈加窘迫,他不好推诿,便勉强应承了下来。皇帝赵构感念他的才华和谈吐,委以官职。皇帝赐其进士出身,出任秘书省正字。不久又兼任兵部郎中,转而任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品级不高,实权不小。似乎一切都在好转起来,名利于他,分量很重吗?针对功名利禄与历代文人之间的辩争已不觉鲜,似乎士、文人、知识分子就不该戚戚于名利,就该安分守己,自甘个人精神小桃源,不问世间烟火事。当前太多的看客、太多的口诛笔伐者,太多的臧否是非人,以现代思想回看历史,肆意妄加评断古人,隐者隐遁,以退为进,今日隐逸,只为明日出仕。旁人且说不得,朱敦儒并非如此泛泛之辈。《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避难至金陵,古都古意犹存,不免触景生情,感念当初洛阳隐居生活,怀念起昔日的友人。孙权之孙孙皓为阻晋军南下,以铁锁横江,不出数日,大败乞降。托古喻今,不禁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和眼下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何其相似呀!这位曾经以隐居为乐,以头插梅花、浪荡五陵的宋人,顿感生命中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贡献一己之力,为这个渐渐萎缩的大宋国土延绵永祚。新朝皇帝和词中孙仲谋之孙孙皓有何区别,偏安一隅,苟且度日,殊不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生前身后的苟且。历史的教训历历在目,当权者也并非鼠目寸光,不知进取,而是眼前的苟且更贴合他们的利益。收复了失地,迎来了徽宗、钦宗二帝,高宗何处安放?
我们渐渐发现,朱敦儒并不仅仅钟情于梅花,醉意于洛阳,他更在意他所安身立命的土地,他游荡不羁的那片土地。于是,他也会像陆游、像辛弃疾、像岳飞等后来家喻户晓的人一样,在文字的海洋中,在词藻的战场里,一吐内心的狂躁和国家的忧虑。这种情绪或许深植于他的内心多年,于是乎,在他心目中,主战派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寄托,卷入派系权利争斗之中,遭到了专打小报告的谏议大夫汪勃的小报告的袭击,报告称朱敦儒到处散布宣战手册,大肆煽动民众动武情绪。于是,当初极为赏识他的高宗给了个说法,便把他免了官。朱敦儒想想自己当初挥毫写下的豪言壮语,默默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老泪。《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罢官就罢官,这也遂了朱敦儒自己的心愿,又就近找了个地方隐居了起来。身份变了,词风也随之更迭。不但没有了先前的豪气干云,也迥异于早年的隐逸之词。《水调歌头》:
中秋一轮月,只和旧青冥。都缘人意,须道今夕别般明。是处登临开宴,争看吴歌楚舞,沈醉倒金尊。各自心中事,悲乐几般情。烛摧花,鹤惊露,忽三更。舞茵未卷,玉绳低转便西倾。认取眼前流景,试看月归何处,因甚有亏盈。我自阖门睡,高枕笑浮生。
他有意故作洒脱豁达,却怎么也追寻不到曾经北宋时那种隽逸的风采和豪情来,看到《水调歌头》的词牌,不免想起当年苏轼的大作,一样有月、有人、有酒樽、有流年、有心事,至如今,确是另一种情致。他似乎在回忆,回忆着回忆着,顿觉自己风烛残年了,一笑置之,了却多少浮年。
想来最为羡慕古人的是情场失意、职场失势、官场失权时,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大好的山水纵情消遣,不必担心五一小假、十一长假和那人潮涌动的壮观场景,朝堂将他放逐乡野,他于是将自己放逐于山水之间,处江湖之远,好生快活逍遥。《好事近》:
眼里数闲人,只有钓翁潇洒。已佩水仙宫印,恶风波不怕。
此心那许世人知,名姓是虚假。一棹五湖三岛,任船儿尖耍。
此情此景,朱敦儒俨然化身为一蓑笠翁,怡然自乐,垂钓湖岛,历代文人墨客,似乎尽皆向往这一生活方式,一舟、一琴、一笔、一桌、一椅,便将自己一世虚名交付给了后世传扬。再悠闲的隐士也有让他牵挂不止的人和事,朱敦儒此时已是鳏寡之人,妻子早已撒手人寰,幸好还有一子在傍,可尽享天伦之乐了。谁知有心不问世事,世事却总纷扰萦人。当朝炙手可热的权相秦桧欲为子择取老师,想到了朱敦儒,这位久居官场的宰相深谙用人之道,为免遭拒,先将朱老先生的儿子安排官位,以做要挟,再邀请朱敦儒出山,此时朱敦儒已回天乏力,只得任人差遣,不敢违逆。于是,已逾古稀之年的朱敦儒又勉强做起了“居庙堂之高”的营生,名为鸿胪寺少卿,实为一对一讲师。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哭笑不得。一个月左右的教师生活让朱敦儒备受煎熬,好在秦桧在一个月后一命呜呼,但朱敦儒也因这一个月的相府生活,葬送了他的晚节,蒙受了难以洗白的污名。
面对流言蜚语,有些人选择针锋相对,以理抗争,以死正名,有些人选择以退为进,伺机应对,以不变应万变。朱敦儒选择了漠视,他和时间走在了一起,在时间中慢慢淡忘了自己的好与恶,深藏了自己的功与名,好的和坏的尽皆化作时间走过的痕迹,如风抚沙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含饴弄孙,杖藜信步,成了他的日常。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出任何野心来,他以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年尊容款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在时间的针脚上。《念奴娇》:
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
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里,没许多般事。也不蕲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此时,他还徒留下什么呢?人至老年,习惯回首一生,他看到了什么,就会去否定什么,大有一副从头活过的傲骨和不屑。想起了洛阳时的放浪形骸,想起了临安时的执笔为国,想起了隐居时的快意人生,想起了出山时的彷徨无助,他想到的尽皆否去,他想到的不愿再想,穷达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豪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历史大势面前如蝼蚁,如蚍蜉渺小得不值一提。他学会了世故,学会了圆滑,学会了惺惺,学会了苟且,和为之效命的偏安一隅的临安朝廷保持着一个姿势,匍匐着、惺忪着、迷离着、慵懒着。
有人说,人在离世的瞬间,大脑会运转加快,似乎往事都以慢动作在回放。人生几十年,回首忆起只消片刻。不知道他会想起什么,他在行将就木时也曾作下一首词《鹧鸪天》:
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曾为赏梅,夜不归宿。醉卧梅林深处,填词为佳人。酒量、才气、人缘都堪称妙绝。如今人老事非,已无少年容颜,看罢梅花不可饮,精神倾颓泪涔涔。只有关门闭户,蒙头大睡。曾经承载几多闲情、几多才情、几多感情的梅花,他也懒得多看一眼,尽落于门扉之外,不饮一卮,不作一词,不置一阕。
梅花恋他,他亦恋梅,只可惜是在梦里,点数梅花落多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