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有杏。去寻春时偶然发现这杏是成片植的,每一株上都有花。花开在雪后春风里,太阳照的很亮,花的颜色拿相机也照不很清楚,看着粉也似白。有未开的骨朵,很羞,很红,朱樱样无限娇滴。发图到朋友圈,人问哪里花开,怎不见呢,便偷笑得春者,偶也。想起赵佶有首写杏花词:
剪裁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靚妆,艳溢香融,羞杀瑞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离寄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从前不怎留意杏花时,此词读来,不过尔尔。现觉杏花,亦知此词的妙好深沉。当然这调子是凄凉的很了,与眼下春事大不相符,但花之姿态确实无二。冰字极好,正合北方气候,虽说东去春来,但每至三月末里花开时,天气总是反复无常,不雨便风,不霜便雪。杏花开时,人还穿着呢衣夹袄呢,便觉那样轻薄花瓣,怎可禁受寒凉。可花究竟是开在寒凉里了。
记得从前回家途中也有几株杏树,长在一堆碎瓦砾中。春日百草犹枯,车行一路,猛然见瓦砾中一树繁花闪过,欣喜下,却也为这花长的不是地方而遗憾。花开的地方总该是清静才好,而这瓦砾堆积,车尘嘈杂之地,岂不秽了芳华。可花还是开着,任凭垃圾埋了根骨。
大概花要开时,任何处境都不可阻挡。塞北干寒,春迟,无梅,有杏。杏为信,杏花开后,桃花、梨花、李花也都跟着开了。人间四月春尽,塞上花事始发。红杏枝头春意闹,单看杏,是闹不起来的。杏少,又长在城中,也是喧声掩盖了一切春意,闹的都是人心的躁。倒是园里最好,花声悄然,春红绽然,粉蝶翩翩,蜂虫振振,才是自然的闹。
想起某春去过的一个园子。园很大,植满了花果树,都是塞北常见种类,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感。问同行的植物老师,可是杏花?可是桃花?植物老师面对纷繁,也只嘿嘿一笑,似桃非桃,似杏非杏。虽不确定,但觉花香袭来,花潮倾来,颇得自然人间之春气。
好花应喻好妇。可人偏拿红杏出墙来说人妻偷情,且津津乐道中不时有垂涎欲摘之意,可谓折辱杏花也。当然红杏出墙并非都是不好,比如唐传奇里的步非烟,便是一勇敢追爱可歌可泣的女子,不似明话本里蒋兴哥之妻,本遇良人,却经不住独守空房之寂寞而做出背夫之事,致使两家离殃。步非烟可比塞上杏花,得之不畏干寒之贞烈。
其实红杏出墙是一种隐约含蓄的美,试问有谁看到斜出墙外的红杏,一定要翻墙去看个究竟呢?春色满园关不住,露一枝出来,是诱惑,也是适可而止,是爱慕,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且塞北墙多为土坯,更显杏之在野的朴质。可惜村庄尽无,只在脑中存些从前杏影。这样一幅图景在脑中酝酿的久了,便突发奇想,做起一段小说来:
鸡鸣到五更时,朝暾渐红。塞北的天空在曦光的散照中一片明蓝。东郊的村子开始有炊烟冒出,时而又几声猪哼狗叫,牛羊咻咩,夹杂着小儿啼笑,老人咳喘,一并还隐约有些虫蚁苏动的窸窸窣窣,虽是春未尽绿,也显得格外有生气。
“呀,杏花开了。”
“这是桃花,也开了,都开了。”
几小孩正围着墙角盘着一条腿两两做鸡斗呢,猛一下发现花开了,便一窝蜂跑去攀折。花开在园里,园墙是土坷垃累起的,不太高,胳膊肘一撑就过去了。但灿烂的花枝都在墙外斜着,小孩子们一个蹦子便拽下一枝,枝落树抖,点点粉白,雪一样洒在泥土中。
“谁叫你们折花的,一边玩去。”
“是他,他说花开了给他妈戴。”
“怕是给你妈戴呢,你给爷爷等着。”
“哈哈哈,王淌鼻子,找不上媳妇。”
一个尖核桃头的小家伙正蹦子跳得欢呢,冷不防对面有人家出来,便指着一个鼻涕唏哩哗啦黄黄挂着的小子,说是他指使的,见占了口风,遂一溜烟地跑了,众崽子也都跟着散去。出来的人家是个妇人打扮,湖青下裳,外罩粗麻白袄,与这花开的锦色很不搭调,但腰身款款的也别有一种清冷的风韵。虽是盘着髻,但看着十分年少。她手里端着一个黑瓦面盆,显是正要往出泼水,发现孩子正在糟蹋那一树繁花,便喝住。树上昨日还光秃秃的,今早忽然就开了花,妇人便直愣愣盯着看,花上蝴蝶扑来扑去,白的黄的,对对翩翩。正在凝神时,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召唤。
“米汤烧好了没——”
“好了——就端过去了。”
这妇人听到召唤,猛地回过神来,便将盆水使劲往外一倾,却不想手起水落间正迎上一人打马而过。竟是昨日渡河的那个年轻男子,因突来的一场沙风尘暴,不得已跟着村人流落至此,在一处破庙里歇了行脚。年轻人老远就看到了花开,一双眼睛不禁泛着微微笑意,似如春水缓缓,顿消了羁旅的惆怅与惫倦。马也走的精神起来,完全忘记了还未吃过一点东西,甚至连口水也不曾饮过。而这当头来的一盆水,猛的将它惊了一跳,嘶嘶扬起前蹄,年轻人也从灼灼春色中转过眼来,对上一张和花一样红的脸。
“啊,我……我……没看见有人来。”
妇人看到那男子衣衫侧摆上的一滩水迹,一下怔愣住,且不说那是她方才洗过脸的水,便是误会,泼人的和挨泼的也足够的尴尬了。她见那男子并未回应,只是用力地看她一眼,轻皱了眉头,又俯视自己的衣摆,确是湿了一片,可能连衣下的裤子也湿了些个,在春晨的寒气中若有若无有丝丝水雾料峭地袅起。水还温热,很快便像冰一样的凉了。
“要不……我帮你擦一下吧。”
妇人又很不好意思的说了一句,她的语声很小,男子似是听到了,仍无回应,抬首又看她一眼,微一皱眉,漠视片刻,泠然说道不必了,便欲扬鞭而去,可又似想起什么。
“姑——哦——娘——娘子可有饮马水,能否给在下的马喝些?”
男子甫要张口叫姑娘,见她头上盘髻,遂又改为娘子,可这娘子也叫的很是别扭。
“啊,有,有的,官人稍等。”
妇人转身进去,很快拎了一桶水出来,放到马前,看马低头畅饮,又回身端出一杯盖碗温茶,递给马上男子。那人一怔,遂下马来,捧起轻呷。妇人的眼睛掠过他的手指,那双手细白修长,筋骨清疏,隐隐的让人觉得高冷。妇人又想到什么,转身进去,又端出一盆水来,捧至男子面前。
“官人是赶长路呢,洗把脸吧,这水是温的,不凉。”
男子伸出茶杯的手陡然停住,目中清光对上妇人眼里一潭静影,片刻,似要找地方搁置茶杯,妇人见状,便将盆水搁置地上,接过空茶杯,看那男子屈身捧起水来,将脸上仔细地抹了几把。待直起身来,院里忽又传来叫喊,妇人又应一声,便撤去面盆和水桶,转身离去。男子似要说什么,却只看到大门咯吱一声,两半门环很快闭为一个小兽,门上红漆剥落很多,隐隐有骂声从门缝里漏出,男子偶听得扫帚星什么的,眉头又微微一皱,便翻身上马。马蹄达达,马上蓝衫稍稍猎起,背着花的背影,渐行渐远。一阵风过,杏花桃花摇颤,对面的门又开了。妇人站在门口,顺着马蹄踏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路轻尘,花一样空中飘浮着,红似着。
小说实在做的蹩脚烂俗,想孔老先生在杏坛讲学时,可曾对着杏花说起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