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裁缝

01

十岁那年开始,妈妈每天做完家务活,就一手端着小板凳,一手拿着针线篮,坐在屋山头低着头一针一线学做针线活儿。

十三岁那年,妈妈右手中指生了疮痈,敷了草药不见效,任其烂得露出白骨。半年后长好的中指凹陷下去,留下一个疤。那凹陷下去的中指套着顶针,忍着痛继续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儿。

十八岁那年,妈妈进了缝纫厂,从此开始她的裁缝生涯。妈妈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再加上有扎实的针线活基础,学裁缝于她而言如鱼得水,很快她的裁缝手艺得到突飞猛进的提高。飞针走线,一件件衣物如雨后春笋般缝制出来。

三十八岁那年,缝纫厂倒闭,妈妈从厂里调了出来,从此结束了她的裁缝生涯。但是裁缝手艺和针线活儿一个都没有拉下,依旧发挥到极致。

妈妈做了二十年的裁缝,没有一台属于她自己的缝纫机。厂子解散时,她果断花了40元钱,买了一台厂里淘汰的旧缝纫机。

02

小的时候,经常听妈妈说:那时候在缝纫厂上班,一到年底,天天加班到深夜,我只好将还在吃奶的你们带到厂里,一只脚踩着缝纫机踏板,一只脚踏着摇篮哄着你们入睡。

妈妈提及的是她的艰辛不容易,年幼的我们浑然不知,只是嘻嘻哈哈地遐想陶醉在那缝纫机的“滴哒哒”声中、以及我们吃饱过后甜美知足酣睡长大的样子。

没上小学之前,早上哥哥姐姐们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无事可干的我总是跟在妈妈身后去缝纫厂里玩。

缝纫厂不单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是我心生崇拜的地方。

在厂里,我可以无拘无束地站在跟我鼻梁齐平的长长案板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位高高瘦瘦的裁剪大伯将布料对折铺平,用卷尺量好长度,然后把卷尺搭在脖子上,又拿起竹尺,左手将竹尺固定不动,右手的彩色划粉沿着竹尺果断划下竖一条横一条的线,然后将横线竖线划一个弧度连接起来。

三下五除二,一件上衣或裤子的“模型”展现在我眼前,我心生欢喜,觉得大伯好厉害,简直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这时,大伯总会微笑地递给我一个小小彩色划粉头,我则像领了大奖一般高兴,拿起划粉跑到厂前的空地上比划起来,可是怎么使劲也划不出那衣服的“模型”来。

在厂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阿姨们的缝纫机前驻足,看着一块块裁剪好的布料在她们手下变魔术似的一下成了袖子,一下成了身子,一下成了领子,再将袖子领子身子一拼,一件衣服就成功了。一旁的我拍手欢呼着:衣服做好了!衣服做好了!我笑了,阿姨们也笑了。

一天,厂里靠墙边的一台缝纫机空闲着 ,我好奇地跑过去。找来一块布头,学着妈妈的样子,右手转动缝纫机的转轴,左手往缝纫机的针头下塞布料,这一塞塞坏了事,只见那细细尖尖的针头毫不留情地扎穿了我的大拇指。痛得我一声尖叫,不远处的妈妈闻声过来。

只见妈妈不慌不忙,把缝纫机的转轴反方向慢慢转一下,针头缓缓从我的大拇指里出来了。看见大拇指下冒出一丝血来,我吓得哇哇大哭大叫。从此,我老实了,再也不敢碰那“吃手”的缝纫机。

在厂里,裁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碎布片,也成了我的钟爱,我会挑选一些稍大块的带回家给姐姐缝成五颜六色的沙包。跟小伙伴们上场玩沙包时,我们必定大声宣布:用我们这个又大又漂亮的沙包!瞬间美足了我们,也乐够了我们。

03

那年刚上小学,快到“六一”儿童节了,老师要求我这个领队穿白衬衫,蓝裤子上场。

我回家把老师的要求告诉妈妈,妈妈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姐姐就嘟噜着嘴吧不高兴了:是啊,你又有新衣服穿了!

“六一节”的头天晚上睡觉前,我小心地问妈妈我的白衬衣做好了没有,妈妈笑而不答。我只得忐忑躺下,心想明天要挨老师批了。

“六一节”的那天早上,我刚睁开眼,看见蚊帐外竹竿上的衣架上挂了一件白衬衣,以为是在做梦,揉揉眼睛再看,我立马欢呼雀跃。睡在另一头的姐姐看见只有一件白衬衣,立马大哭大闹起来。

妈妈从厨房出来,让我穿上试试,她点点头,满意地说:嗯,刚好合身,不大不小。因为我们都在长个头的年龄,为了衣服穿得时间长些,妈妈平日里给我们做的衣服都会故意放大一些,唯独我这件白衬衣例外!

看着身上的白衬衣,我心里乐开了花。妈妈这次一改之前只做方领的固定模式,巧妙地做了个小圆领,在衣服两边各安上一个圆形小口袋。在领口和两只口袋上,妈妈特意滚了一道细细的红色金色相间的花边,如锦上添花,格外鲜艳漂亮。

虽说只是一点小工艺,那如橡皮筋般细细的花边,只有扎实的缝纫功底的人才做得如此整齐美观。

一到学校,我的白衬衣成了亮点,同学们都围过来看,连老师也夸奖妈妈白衬衣做得漂亮精致。我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一般喜滋滋地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臭美着。

七十年代物质条件匮乏,买布料要凭票供应不说,家里兄弟姐妹多,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我们只有过年的才能穿得上新衣服。

为了这件白衬衣,相信从不偏心的妈妈背后不知道哄了姐姐多少回,一定还承诺了给姐姐也做一件一模一样的白衬衣。更不用说妈妈为了赶制衣服,脚踏缝纫机伴着枯燥的“滴哒哒”声几点才睡下的。当时喜悦的我根本没有去想过这些。

可惜那件合身漂亮的白衬衣很快就穿小了。但是这件让我美丽令我骄傲的白衬衣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温暖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到现在。

04

我跟姐姐相差两岁,但我长得快,小时候跟姐姐的个头差不多高。

估计是妈妈为了节省布料,也是为了方便,所以每次我跟姐姐的上衣花色裤子颜色总是一样的。

没记事前我无所谓不计较这点,稍微大了一点,我就开始作怪。特别是听着别人说我们姐妹俩是双胞胎时,老是觉得跟姐姐穿一模一样的衣服不好,于是开始抵触妈妈给我们做一样的衣服。

又是一年过年时,那时刚念初一,妈妈给我们准备了军绿色的确良布料做裤子,正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布料。

大年初一早上醒来,发现摆在我枕边的裤子不是之前的那种松紧带裤腰。妈妈在裤腰上搭了几个款,可以系皮带的那种,我一看急了,生气地对一旁等我试衣服的妈妈大声嚷道:我不要这种裤腰的裤子!

妈妈急忙耐心给我解释:说我长大了,那种松紧带的裤腰是小孩子穿的,再说的确良布料做裤带裤腰更笔挺更好看。

姐姐起床一声不响地将跟我一模一样的裤子穿上,欢欢喜喜地过新年。

而任性的我根本不听妈妈的一番解释,依旧发小姐脾气,不吃饭,将新裤子扔一边,大过年的就胡乱套上一条旧裤子。妈妈只有无声地叹气。

现在明白了妈妈当年叹气声中的无奈,她的熬夜,她的心思,她的心血,她的期盼,居然被我“不要”两个字通通付之东流。

05

妈妈不但衣服做得好,还会绣花,鞋子也做得特别精致有样子,落眼一看就知道手艺不一般。

妈妈一直保存着一本鞋样,每当妈妈做鞋或是其她阿姨找鞋样时,她就拿出那本厚厚的鞋样不停地找着,翻着,挑选着,我在一旁看着,听着,欣赏着。

里面的鞋样小的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单的棉的样样俱全;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还有用旧画报、作业本修剪的,简直就是一个鞋样的花花世界,看得我眼花缭乱。妈妈收集的是鞋样,鞋样里藏着的是妈妈的心血和智慧。

鞋样

家里孩子多不说,个个脚还长得快。妈妈做鞋的任务非常艰巨,而且她那凹陷的中指戴顶针时间长了就痛。

妈妈纳的鞋底针脚又密又细,连爸爸都忍不住提醒她:你看别人做的鞋子针脚走得希,你也可以走希一点,不要密密麻麻的,这样速度快些,你也不会这么累。

妈妈不答应:走希点针脚人虽轻松些,但是鞋子不结实不经穿,好在我的鞋帮都是在缝纫机上车出来的,也要快些。

她依旧低着头,每天晚上挑灯夜战,一丝不苟地对着针脚,咔哧咔哧地拉着麻绳,那一行一行密密实实的针脚,是妈妈爱的诗行。

那时的妈妈年轻总有使不完的劲,晚上我睡在床上,看着灯下做鞋的妈妈,她的侧影是那般娴静秀美。

一个冬天的周日,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休月假的妈妈则在一旁做鞋。一整天,妈妈一直低着头,没有歇息一下,给我们赶制着棉鞋,生怕我们在教室上课冷了脚。

下午我的那双棉鞋做好了,妈妈让我试穿一下,穿着合脚漂亮的绿底子黑格子新棉鞋,我暖和着,高兴着,连忙蹦蹦跳跳地跑向门外,准备跟屋外的小伙伴们一起跳绳。

妈妈看着我脚上的鞋说:少玩一会儿,新鞋刚上脚,要爱惜,做一双鞋好不容易。我那里听得进,穿着新鞋就出去疯了。

06

每一个孙子辈出世之前,妈妈都要亲手准备好绣花鞋、虎头鞋、绣花枕头、衣服、抱围、摇篮被等等新生儿的用品,一应俱全。

我的儿子同样也享受 到了这样的待遇。那时的妈妈不再年轻,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戴着老花镜,低着头一针一线吃力地做着绣花鞋。妈妈的侧影依旧秀美,仿佛时光倒流,我看到了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

只是她自己总是不满地叹息道:眼睛花了,手也不灵便了,针脚走歪了不好看。看着妈妈这么辛苦,我让妈妈不要做了,说现在都有的买,可妈妈总说做的鞋子养脚,更适合毛孩穿。

妈妈还坚持给儿子拼了一条五颜六色的花抱围,我说都九十年代了,谁家孩子还用抱围。可妈妈说各种颜色花布拼在一起的抱围小孩系着泼皮肯长肯大,还保暖,一条抱围就是一床小被子。

抱围和绣花枕头

九十年代,还不是很流行被套,大人的被里背面都是用针线同棉絮缝上的,更不用说是小孩的摇篮被了。

当年的妈妈戴着老花镜弓着背踩着缝纫机,给儿子做了一床拉链的花被套,快捷方便,省去了我拆拆缝缝的麻烦。

二十多年了,至今这床摇篮棉被还在儿子的床上搭着,儿子觉得用起来小巧方便又保暖。

拉链摇篮被

记得有一次带着七八个月大的儿子坐公交出门,回家才发现儿子的脚上只剩下一只绣花鞋。想想,我不死心,立马抱着试试看的心里找到那趟公交车。

我不好意思地向司机打听,司机从车台上递给我那只掉的鞋说:一个乘客捡到了让我放好。谢谢有心有爱的人,鞋子失而复得,让我兴奋和幸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丢掉的不仅仅是一只鞋子,我唯恐将爱丢失。

亮点是儿子脚上的绣花鞋

在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困难年代,虽说我们也是接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但是我们比同龄其他的孩子又要幸运些,毕竟我们兄妹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能穿上妈妈亲手做的新衣服新鞋子。

遗憾的是妈妈的手艺没有了传承人,只有手艺的传承才是永久的传承,如同永远的母爱。

从少年到老年,从青丝到白发,妈妈辛辛苦苦缝缝补补。那一件件精心制作的鞋衣,承载的是妈妈满满的爱。

“妈妈”牌鞋衣陪伴我们兄妹从小到大,从冬到夏,还将继续陪伴温暖着儿孙们一路前行。

仿佛时光倒流,我看到的竟是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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