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世界的旁观者

基督教产生已经过去两千多年。而基督教在中国开始流传不过一千年,真正发生影响,至多五百年而已。按理说,五百年也是漫长的历史了,但对于中国这样庞大的“帝国”而言,五百年,显得渺小不堪。

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其实我们对基督教不应该陌生。因为,从你住的地方向东南西北任何方向出发,一里路以内一定会有一个基督徒。他是否虔诚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以基督徒客观的存在着,不时赞美上帝,口念:阿门!他们作为别种信仰的群体,就这样零星散落在我们周围。然而,中国人,或者说多数中国人对基督教似乎仅仅停留在知道,却不是感觉到。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教派,一种人存在着。心里面也许并不会产生什么鄙视或神往,但就是无法真切感受到这种存在,像知道西红柿存在那样。

当我知道基督教存在的时候,历史已经走到二十一世纪了。我从二十世纪末走来,看着那个世纪里的辉煌渐渐隐去,一脚跨入二十一世纪的大门。二十一世纪比以往任何世纪都更狂放不羁,桀骜不驯。在踏进来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但是,古老坟冢不会瞬间夷为平地,所以基督教留给我的印象是:邪恶!居然是邪恶!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你无法估计一个眼神,一种轻蔑和怂恿会产生怎样遥远深刻的影响。孩子储存记忆的速度很快,留下的印象很难清理,我记得,在我出生的那片土地上,曾经看到无数张狰狞的面孔,他们怒斥基督徒,鄙视基督徒,远离基督徒。我听过最多的证据是说:他们无父无母,无长幼尊卑,不容佛道。

小时候的一天,我听我的堂弟偷偷告诉我说:他奶奶信了基督教!我立刻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秘密,至少在那个年纪是这样认为的。我激动不已的问他:“那他们都干什么?”他说:“就是看一本书,一群人坐在一起唱歌,一边说着阿门,主啊!”听到这些,我觉得更加的难以形容心中的激动感,瞬间有种大义凛然的精神油然而生,我认为这根本就是邪魔歪道。但出于孩子本能的好奇,更愿意亲眼看到这样“恐怖”的仪式现场。于是,我跟他和他的奶奶一起前往一家被称为“教主”的家里。

那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家,和我的家和其他人的家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群老太太坐在屋子两侧,跟着一个胖胖的男人,唱歌。那歌声和僧人诵经声很像,但总觉得又一样,听了让人想笑。从心底里认为这些人简直愚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真的有“主”吗?他们向我招手,让我进去听,我没有答应,我就趴在窗户边往里打望,对这种没有多么复杂的仪式有一分不屑和几分敬畏。我对任何仪式都是如此,大典,祭祀,超度亡魂,我皆表现出敬畏,内心却洋洋自得的认为他们愚昧。

有一段时间,基督教在我们那个村子盛行一时。每隔几个生产小组,就会有一个“教主”。在每个周末把一群农妇聚集在一起唱歌,祈祷。这对我来说,只感到他们有一些神秘和奇怪。并没有任何仇恨和怨气。直到有一天,听人们说:基督徒们上山下乡把所有寺院庙宇全部砸毁了。其中一所就是我每年春天去爬的那座山顶的“三仙娘娘庙。”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对那座庙宇有一种亲切感,虽然庙里云集一群张牙舞爪的奇丑神仙,我还是觉得亲切。所以,基督徒们这样的行径让我很是厌恶,我也更加勤勉的关注身边的基督徒和他们的活动。

我和堂弟潜入他奶奶的居室,偷偷把她枕头下的《圣经》翻出来,想看看里面到底都教人做些什么坏事。却发现,里面的东西既无聊,又费解,就扔下了继续跑出去玩。堂弟并不喜欢他的奶奶,因为他的妈妈总和奶奶吵架斗殴,孩子偏袒自己的母亲也不足为奇。而且他还告诉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的奶奶是红卫兵,到处批人斗人,不可一世。可是,我却怎么也恨不起这个老太太,因为他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笑脸相迎,慈眉善目。凡事有什么好吃的,都要让我装满了口袋才能走。虽然我知道她是个基督徒,虽然三仙娘娘庙里的神像很可能就是她砸掉的,我还是无法对她产生什么恨意。可我也不想轻易原谅她,于是就刻意疏远她,不见她。

基督徒砸庙的事,时有发生,但和它的突然兴盛一样,不过一场过眼云烟,来的快,去的也快。这样的活动很快也就停止了,但他们造成的恶劣影响还在。每当逢年过节,我们去庙里进香,总会看到没有头的菩萨或没有手的阎王,就会想到三界被基督教这个外来的异种搅和的一塌糊涂,心里还是气不过,难免会骂上一句:他妈的!

我在那时候想的最多的还不是这些,因为我最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基督徒对佛道大打出手?中国这几千年来,儒释道三家一块,在城市,在民间,始终和谐相处,为什么多了一个基督就要掀翻这个安稳的世界?他们的目的是统一战线吗?如果是,统一之后呢?全世界都信奉基督教以后,上帝就会救赎所有人吗?未来就一片光明了吗?小小年纪,当然不可能把这样的问题想的多艰深。只是,看着破财的庙宇和塑像,心里有一种亲人受欺辱的愤慨。

后来,我搬了家,离开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庄子。我当时没有对那里有感觉,但现在想起来就有一种神启的意味。那个庄子名叫“老庄。”似乎不好听,但当我知道春秋战国的老庄的时,我开始喜欢起这个名字,甚至有一丝骄傲,自己尽生在这样的地方,似乎也知道自己要身往何往。

新家的不远处,山坡上,住着一户人家。这家人住着两个老人,都是银头白发,也都是基督徒。因为在外打工的儿子和媳妇吵架,在外地跳河自杀了。所以,家里办了一场丧事。在中国农村,婚丧嫁娶是被看的很重的。尤其是丧礼,几乎保留了中国几千年传统里对逝者的纪念方式,告别方式,无比严谨。纸人纸马,纸屋纸钱等等,凡是人间有的,都要做一套烧去阴间。并且请道士在家做法,一般一天一夜,有的三天三夜,浓重的氛围自然而然的给这样本是平常的生老病死,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但是,这家夫妇俩却不是这样。他们的儿子去世了,他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情理上说,这场丧礼是免不了的,很可能会很隆重。但免掉了。所有人都觉得惊骇,这样的事几乎没人遇到过,整个丧礼过程不鸣鞭炮,不做任何纸人纸钱,不摆宴席。一家人就那么平淡的伤心之后,发丧出葬了。

这事以后,反基督教的呼声明显愈来愈高。因为他们真正见识到基督徒的绝情,对自己亲人离世尽表现的这样决绝和淡漠,这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难以忍受的。而这家夫妇只是按着自己的信仰处理了自己儿子的丧事,没想到这之后,却迎来一片谩骂和不相来往。基督徒聚会唱赞歌他们能忍,上山砸寺庙他们能忍,不为亲人举行丧礼,他们终于不能忍了。在这样的浪潮下,基督徒慢慢感到寸步难行。毕竟群众的力量是可怕的。于是,我明显感到,基督徒的数量在减少。很难再看到做礼拜,听到他们唱赞歌。

很久以后,我又看到那些基督徒们。可这个时候他们和基督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就好像那只是年少时的一场游戏,和做家家里的夫妻一样,当不得真。我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心里开心,觉得只要他们不再信奉这样的教派就是人间的至福了。现在却想,为什么信仰如此轻飘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它带给人的力量呢?怎么转瞬间就消失了,在人言可畏的世间,连这样的欲念也难以支撑,什么样的信仰可以生长,可以根深蒂固呢,又觉的不寒而栗?

一天,我和姥姥谈起基督教。突然他告诉我说:她其实也是个基督徒。我很感到疑惑,因为我从来不曾看到姥姥做什么仪式。她又告诉说: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因为身体不好,听人说信基督,即可得救。无奈之下,姥姥随着他们就去了。说也奇怪,没过多久,姥姥身体果然好起来。好起来之后,姥姥就开始对基督教那一套繁琐的仪式反感,久而久之也就不去做礼拜了。但是姥姥说,自从自己没再去以后,身体又开始不舒适起来。只是出于一种倔强,她没有选择继续遵从基督教。时间一久,也没毛病了。我对这里面的神与人关系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都不懂。我不明白上帝的心思,所以,在我明白上帝的心思以前,还是坚信他是不存在的。因为,我没有见过谁得救,也不曾见过谁受罚。末日审判的日子在多久以后?缺乏信仰的人和叛徒又要被怎样对待?我都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好。直到一个朋友的出现。

人这一生和朋友的关系常常密过家人,朋友帮的忙往往也超过家人。有一度我失眠到严重的时候,彻夜无眠。一个信基督得朋友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诚恳的跟我说:“你和我一起信基督吧!”我听过后,很漠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因为他这是为我好,为我出主意。可他不知道,作为一个基督教世界的旁观者,我是如何看待基督教的。的确,很多年过去,我早已把年少时的偏见和农人们的确愚昧的鄙夷抛开了。但,基督教在我的世界里,难以给我安全感和安慰。在我看来,基督教和破坏者是等同的。这种意识牢不可破,很难根除。尤其在我读完世界史后,对基督教世界的那种仇视更加与日俱增。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一种信仰,那只是一种麻药。愚弄大众,中饱私囊的工具。发动战争,掠夺财产的枪炮。没有什么比人心更柔软,也没有什么比人心更恶毒。你可能希望我看到这世界所有事物的两面性,但我认为两面不是给一个人看的,你如果看那一面,我就别无选择的将要看这一面。

我还是回答了朋友的问题。我说:“如果我必须要借助宗教的力量,解除我的痛苦,我选择佛,而不是基督!”他无奈的垂下了头,并不坚持什么,也不再劝戒。

在接下来几年相处里,包括现在,他仍然没有放弃拯救我这个余孽的希望。每次见到我或通话还是会向我传福音。他甚至叫来一群信徒和我辩论,希望驳倒我的诘问。可惜,没有。我胜利了,但不为这种胜利感到快乐,因为我没有中正的肯定他们的虔诚,而是无端毁灭他们的信仰。我很多时候,在这样的胜利中感到隐隐的难过,却不知如何是好。可能只是我多虑了,把自己的能量过于放大,以为自己就是上帝,而不是选择跟随另一个上帝。

两年前,我向我的朋友要了一本《新约圣经》,我满怀期待的准备打开来看。可印刷的工艺,排版的拙劣让我实在难以下咽。至今他还是躺在我书柜的角落里。虽然“新约圣经”这几个烫金大字因为我用它做了半年枕头而消失了,目前为止,我依旧只翻到书本的第三十二页,依然不知所云。朋友每次打电话都问我看的怎样了,有没有得救?我只能搪塞一番。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样表达才能使他满意,感到我是有救的,他是快乐的。

《圣经》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样,久久的摆在我的书柜,却迟迟不愿启阅。因为总觉得没有做好准备,很可能搞不懂,吃不透。我知道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本来就是需要一个人一生修行的戒律。而我总像个孩子看着刚出锅的馒头,想吃,却烫嘴,只能忍一忍。又不知道,馒头是要吃一辈子的,急什么?急不得的。

我对《圣经》的看法和基督教无关。我不是为了基督教而想读它。我就是当它是一本书,一本经书史书,总之是一本书。也许晦涩难懂,但还是一本书,不是神的呼出。它和《金刚经》,《坛经》没有多少不同,只是字数更多而已。基督教从我对它产生印象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美好的。我听着他们口中念念有词,从来不觉得吸引人。但《大悲咒》的歌声会吸引我,让我坚信这是不可亵渎的歌颂声声。作为宗教,他们是平等的。作为人,我们是平等的。但,世界从来也不是平等的。平等是一个和上帝一样的存在,它永远召唤我们,却永远触不可及。

福音书还在一代一代流传。信徒们也在一代一代努力。他们漂洋过海,遍布五洲。把基督教的精神,理念到处抛洒。但是在中国,基督教注定会遇到重重阻碍,步履维艰。回头看一眼历史,就知道。基督教和道貌岸然的理学,基督教徒和皓首穷经的秀才没什么区别。在这个国家里,它的生存空间很大,扎根却很难。所以它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如果一个从来和政治挂钩的宗教会让俗世凡人神往,你就能知道,要么他愚蠢,要么他贪婪。愚蠢的相信上帝救人,贪婪的渴望长生不死。或者只是为了借助他,追求名利双收。这都没什么可喜可贺的。而对于那真正信奉的人,我流露出的心情是真正的同情,怜悯。他们用一生的时间,耗费在一件巨大的浪费中间。但我最大的安慰也在于此,因为生命始终在浪费,至少他们在美好的,安心的,快乐的浪费。这会是基督教唯一的意义吗?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末日审判来临的那一刻,我是否会万劫不复,却也从不担心。

我是一个基督教世界的旁观者,或者说旁观世界基督教的人。我看着他们,没有儿时的愤恨,少年的仇视。如今,我只是不带情绪的看着,那个庞大世界的陨落。是的,它必然要陨落,因为基督教已经不是当初的基督教了,我们身边的那些基督教徒,其实除了知道上帝以外,一无所知。而上帝是谁?他能做什么?他如果有无穷的力量就去无条件拯救万民。如果他凭借无穷力量而强揽信徒,我不信地狱只为人类而设!总有一间牢房,会留给上帝,知道他改过从善,我就因信称义。

2016|7|9|下午|重邮 二教 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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