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行纪(五)咱,八局人(下)
座谈会进行了一个下午,刚开始没人动桌上的水果,渐渐地有人剥了一个橘子,有人折断一根香蕉,再后来,整盘水果就见底了,会议室的气氛也越发地轻松,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还有人从兜里掏出槟榔嚼起来,槟榔的滋味提醒他们,虽然已经在川滇交界处呆了三、四年,他们依然是湖南人。
在座的有工龄超过30年的八局老员工,也有刚刚招聘来的大学生,大家谈起自己的工作和家庭,都没有任何抱怨。跟十几年前相比,八局员工如今的待遇已经改善了很多。在白鹤滩施工局,中层干部一年的收入可以拿到十二、三万,而一线工人也能拿到五、六万。我们参观了砂石资源,公司在旱谷地的营地和食堂,了解到,他们的员工每个月的伙食费是500元,公司补贴400,个人只需掏100元就够了。如果在一线城市,同样每月100元的开支,每天只能吃两个包子,或者两个烧卖,或者一根油条加一个烧饼。一个在北上广月薪一万的上班族,每个月落在手里的存款,不一定比八局的工人多。单纯从赚钱的角度看,做一个八局人,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另外,八局人的工作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并不是最苦的。工地上最重最累的活一般由劳务公司招聘来的农民工负责,他们从事钻孔、打桩、灌浆等劳作,卖一天力气赚一天钱,一旦失去劳动能力,得不到正式员工那样的保障。因此,八局提高工作效率的管理难题之一,就是如何调动农民工和劳务工的积极性。其中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工作最出色的劳务工,转为八局的正式员工。负责高压灌浆的基础公司项目部,就把808机组的一名优秀的劳务工机长,给转了正。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样,我们认为习以为常的,对别人来说恰恰是梦寐以求的。
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八局对劳务工已经非常善待了。针对这些人安全意识薄弱、大道理听不进去的特点,白鹤滩施工局专门为他们制作了更加“三贴近”的标语:
各位工友:出门来打工,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旦发生事故,严重的,老婆改嫁,娃娃改姓,抚恤金给别人花。
层层递进,句句惊心。字里行间体现出对劳务工的关爱。
如果我是一名八局的员工,读到这里,我会停下来,自然而然地问:
宋导、贾主任、王编、张导:既然你们认为八局条件还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入也不是大问题,而且还有国企所提供的一份保障,你们为什么不来八局上班呢?
如果我现在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接到了水电八局的offer,我会兴高采烈地背着铺盖卷来白鹤滩报道的。可是作为一个40多岁的有家庭有孩子的中年人,我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因为,作为一个水电八局人,在亲情上的付出实在太大了!(美国作家警告要少用惊叹号,10万字里最好不要超过三个,我保证只用这一个。)
我1988年参加工作。父亲是八局职工,在老家找的我妈,我也是在老家找的我老婆。
八局员工王先锋说。
我爸一次都没参加过我的家长会,我也一次都没参加过我儿子的家长会。我爸当年每年回家一次,我现在也每年回家一次。我今年46岁了,总结起来就是五个字:忠孝两难全。
王先锋的这种情况不是孤例,而是普遍现象。一个水电站的建设周期是6-10余年,这也是家庭分离的时间,问题在于,一个水电站建完后的结果并不是家庭的团聚,而是转战下一个工地。
一位中层干部说:
等白鹤滩这边干完,说可以申请调回长沙生二胎。那还要6年,6年以后,我和老婆都45了,还生个啥二胎呀。
还有一位员工说,他是四兄弟中的老大,父亲在贵州病危,他接到通知,急忙买了火车票赶去。车刚进贵州地界,就接到弟弟的短信,四个字:
咱爸走了
如果说上不能尽孝带来的是对于过去的愧疚的话,那么无法照顾下一代的成长,带来的却是对于未来的遗憾。水电建设者们的子女,基本都无法在父母身边。这往往错过孩子最关键的教养和成长时期,带来的是这样那样的问题。
施工局副局长张建清,外号张有财,又叫“张三疯”,因为他自己说每天疯三次。他谈吐幽默,爱说爱笑,对我们说“白鹤滩多好啊,一点也不挤,回城里反而不习惯”。他每天指导员工引爆30吨炸药,人也风风火火,正能量四处辐射。但一谈起5岁的女儿,他就面露愁容,一点也不“疯”了。他的女儿一直由老人带着,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无奈之下,他只好让妻子请长假回长沙带孩子,希望籍此能弥补亲情和教育的缺失。
“才5岁,还不晚吧?”
我们回答:“当然不晚,5岁,世界观还没形成呢。”
在白鹤滩工地,我们也听到一个浪漫的故事。有一对八局的情侣,分别在金沙江的左右岸上班,晚上下班后,他们就走过摇摇晃晃的铁索桥去相会。桥面上有重型车辆开过来,他们就赶紧贴在一侧的铁索上,桥身剧烈晃动,脚下涛声浩荡。等车开过去,他们又来到桥中央,在满天的星光下,手拉手,纵声歌唱。
身为八局人,虽然不知道下一站会在哪里,但他们深知,家,就是心所栖息的地方。
(本文在技术与文字上得到水电八局副总政工师庞卡的全面指导,特此鸣谢。文中图片除注明外,都是宋占涛导演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