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有杆王八盒子,这事儿谁都知道,不过上次村里收缴,唯独爷爷家村书记不敢上门。
因为红色丝绸细细包裹的枪面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陈毅”二字。
装枪的木匣子也有了年代,表面还残留着战争年代特有的熏黑的痕迹,细细一闻仿佛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枪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了,表面有了一些灰白色锈迹,但爷爷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还曾多次嘱咐百年以后要与自己葬在一起。
除了那把生锈的枪,匣子里还有一颗没了弹头的弹壳和一株早已枯萎的野草,三者相互辉映,仿佛在讲述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往事。
匣子一直放在他的枕下,虽没上锁,但整个家里也只有他可以打开,每次他郑重地翻开盒盖,我都觉得像是在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而那股封存多年的悠远与沧桑也扑面而来。
二
伴随着盒子的开启,爷爷的话语总会悠悠响起,带着追忆、带着惆怅。
那时爷爷年方十六,七七事变爆发,日本人的屠刀挥向中华大地。
日军开启全面侵华后,爷爷的村庄不幸也被卷入火海。
开战不久,一支日军小部队顺着山林渗入这里,手无寸铁的村民只能落荒而逃。
但是四周都是荒山,巡逻的日军虎视眈眈,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巧的是一支新四军精锐正好路过此地,一番激战后日军前哨部队很快被击退了。不过局势还不明朗,新四军只能在这里驻扎下来,因为他们还没有摸清日军大部队的动向。
据爷爷回忆,为首的军官有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说话中气十足。
爷爷说他叫陈毅。
我问是不是喝墨水的那个陈毅?
爷爷点点头。
当时村里要派代表与新四军接触,爷爷自告奋勇,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每次说到这,爷爷的脸就开始变得潮红。
爷爷当年身强力壮,小小年纪膀大腰圆,陈毅见了眼前一亮:是个好苗子。
因为深山老林地势复杂,新四军还要负责周围地形的布防,一时间人手不够,他们就临时委派爷爷担任了民兵队长的职务。
民兵队长主要负责村里夜晚的巡查,陈毅配给爷爷一支手枪,人们管它叫王八盒子,还有三发子弹,并嘱咐不要随意开枪,遇事以报告为主。
爷爷农活干得多,枪倒是没玩过,一时间爱不释手,爷爷还学习了基本的装弹和发射。
当天晚上爷爷就走马上任了。新四军建议巡视的时候可以多叫几个同伴也好有个照应,所以最终一共五个人浩浩荡荡沿着田埂走,爷爷一马当先。
秋夜的晚风凉得透心,村道曲折往复,不仅穿梭于村落里,还会路过空荡荡的田野和毛骨悚然的坟地,那里的黑暗像实质一样吞噬着人们的勇气,就像日本人深不见底的枪口。
但是爷爷说,有了枪连鬼都不怕,还怕什么日本人。
三
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枪这种东西,没走多久爷爷就想拉屎。
没错。就是拉屎。
远处是有个泥坑,不过离村道挺远,爷爷犹豫了一下紧了紧腰间的王八盒子就过去了,回头还嘱咐同伴们原地等他。
深秋的夜里刚下过一场雨,本就松软的泥土泥泞不堪,爷爷像块顽石一样埋在地里。
蹲到一半的时候爷爷就觉得不对劲,空旷的田野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王八盒子,然后他才壮着胆子探出半个头,只望见三条人影一摇一晃地向这里走来。
随着他们的走近说话声越发清晰,就着惨淡的月光已经能依稀看到是两个伪军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轻微的声响也变成了粗暴的呵斥。
听了一会爷爷就弄清了原委,原来这个女子是要被押往孝敬鬼子军官的,爷爷一下子火冒三丈。
二对一,爷爷不占优势。心思细腻的爷爷等他们走过土丘后,瞅准机会背后一枪先撂倒了一个伪军,枪声使另一个迅速反应过来,他返身从侧面扑倒爷爷,两个人很快滚作一团,枪也被甩到了树丛里。
爷爷的左腿被他死死抱住,双手也被他压在地上无法挣脱,两人手脚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动弹不得。
爷爷急中生智,骤然一声大吼震得他耳膜生疼,然后趁着他愣神的劲腿部发力,单腿支撑,另一个膝盖顺着他双手的怀抱猛地撞击在他的下颚上,紧接着抓住他的双手一个后空摔把他从身后扔到了身前2米远的地方。
一连串动作如同电光火石,总共不超过10秒,但对于爷爷来说却经历了生与死的对话。
眼见那个伪军生死不知,爷爷拍掉手上的灰尘向来路走去,他在担心那个姑娘。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警告,静而无声的旷野里不亚于洪钟大吕。
爷爷举起双手慢慢转身,只见最开始的伪军竟还活着,他趴在地上举着手枪,腿上流着殷红的血迹,原来第一枪因为爷爷的不熟练竟然打偏到了腿上。
爷爷一动不动,心念却似陀螺飞转。两人之间距离不远,但绝算不上近,如果贸然贴身一定会被打成马蜂窝。
而同伴也在比较远的地方,要等待他们的救援同样不切实际。而即使他们能赶来,也很容易被敌人要挟。
更迫在眉睫的是,敌人的扳机正在收紧,他也想快速结束战斗以免横生枝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又像是在快速流逝,黑洞洞的枪口化为了死神的镰刀,爷爷危在旦夕。
一声清脆的枪声响彻田野,芦苇间的水鸟扑簌簌飞起,一个身影缓缓滑落。
爷爷的眼神掠过半人高的芦苇,看到一个明媚的姑娘双手举枪,黑黢黢的枪口正冒着烟。
四
三天后,村里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村民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那时的人们淳朴而直率,那天回来后,爷爷喜欢姑娘漂亮勇敢,姑娘欣赏他正直勇猛,他俩很快互表心意并举办了订婚宴以定终身。
那天陈毅也出席了,他为两人作了订婚词,并表彰了爷爷的杰出贡献,正因为他的英勇所为才使我军能尽早发现日军的行踪。
原来那天的枪响不仅惊动了同行的队友,还为迟迟不能发现敌人的新四军作了预警。心思缜密的陈毅一听说伪军立刻预料到日军就在附近,随后新四军调取主力重点布防并设下埋伏,终于在第二天的凌晨消灭了日军的大部队。
打了胜仗的陈毅心情大好,订婚宴后他找到爷爷正式邀他加入新四军,爷爷嘴角一咧拍拍姑娘的肩,什么也没说。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日军被击溃后,新四军也很快就要离开了,爷爷知道军情紧急也不多加挽留。
他和姑娘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在正要解下王八盒子的时候被陈毅一只手按住了。
陈毅说,他认他这个朋友,缘分一场,这东西就当做纪念吧。不过以后的日子生死由命,还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再相见。
爷爷接下了,因为东西有价,情义无价。
陈毅向他拱了拱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尾声
婚礼前夜,姑娘说有一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爷爷。
婚礼上,爷爷拿到一颗没了弹头的弹壳,还有一株来自那方田野的野草,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那晚,他浑身颤抖,泪水顺着黝黑的脸庞无声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