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之舞——第二章 超市

1

生活就是不断地与偶然相逢,然后错过,最终需要追忆或者后悔来挽回一点颜面的无比操蛋的旅行。

中士原本并不同意贸然跟进的,“谁能保证我们会和她穿到同一个地方?”

但是江教授认为心雨是他课题组的成员,也是合作多年的同事,自她进了研究所就一直跟着他的,他算是她的师傅,怎么可能眼见她失踪而不管不顾。何况66号也在这里遁形,很可能与心雨穿到了相同的地方,万一心雨遇到危险,后果不堪设想。“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态度坚决,带头第一个穿了过去。

冷云和中士尾随其后,这一次,他们闯进了漫天风雪。

四下里一片滔滔的白,扑簌簌的顶大的雪片正下的紧,地面银装素裹,天幕像倒扣的枯井,深不可测。

就只有他俩,老江和心雨都不知去向。也没见着徘徊者。

“江教授!心雨!”夜色四合,他俩招呼同伴的声音撞上了雪的墙壁,瓮声瓮气的。

穿越过来的落脚地是一处偏僻的停车场,占地不小,空荡荡的,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荒坟样的鼓包。

冷云和中士尚穿着过夏的作战服,这一会儿已经顾不得由夏转冬的震惊,早已冷的直跺脚。

这次任务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们按计划从5月份进入,趁着植物化的人体之墙繁殖伊始之时,搜集足够的信息,再伺机摧毁或者撤离,也许不会耗到天寒地冻之时。但为周全起见,他们也准备了轻薄的御寒衣物。如果被困在雪港,像其他失联的调查队一样,就要展开持久战,长留雪港的预案他们也有,并为此做了相应的训练。雪港毕竟是遗落之地,理论上,他们可以通过搜集遗留的丰富物资来维持生存和调查。

但这仅仅是理论上而已。在这个失控的诡谲之地,他们能够有意识的自主生活多久,谁又能说的清?

他俩正换着保暖衣,远处那个鼓包的位置传来嘎然一声响,裂开一道口子,鼓包上的雪斜着掉落下一大块,雪烟四起。一个黑影钻出来:“我在这!你俩怎么才来?”声音是老江的。他一路跑过来,搓着手,“冻死我了,找了个废车躲躲雪。”

冷云:“我们紧跟在你后面过来的。”

老江指指手表:“要不就是这玩意坏了。我记了一下,至少等了一刻钟,你们才出现。再多一会,我就撤了。”

“找到心雨了吗?”中士问道。

“没,反正这附近没见着。我也不敢走远了,怕你们万一穿过来,我又不在,咱们就走散了。”

冷云看看四周,天完全黑了,只剩下团团雪气上一点微茫的昏光,“知道这是哪吗?”

“还在湿地公园。我四处转转,在停车场往北,看见公园的南门了,有牌子的。就是季节不对,而且,”老江把衣领拉紧,“感觉这时间上有差池。天还敞亮的时候,我老远看看公园里面,不像原来见的那么荒凉。建筑还蛮新的,只是没人。”

ASP探测仪始终没有报警,也没遇到致命的浓雾,照理说他们应该没受到所谓意识上的控制,都很清醒。江教授问冷云,作为搞物理的,对目前这种状况有何高见。

冷云沉思片刻。进入球之后的所见所闻,已经完全不能用常识来做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保持冷静的思考,不发疯,不头脑发热,已经实属不易。他问老江和中士,在进入球之前,有没有仔细观察那道屏障的表面。

“没有,我要开车,并且需要跟随1号车的指令,没空管其他事。”中士说。

老江:“我倒是看了。感觉球面不太平静,上面有不停动着的螺纹。”

冷云点点头:“对,我也看到了。这说明球面不是静态的。很可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作高速转动。”

“转又如何?跟我们有啥关系?”中士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些酸腐的教书先生,说话拐弯抹角,喜欢卖关子摆架子,言而不尽,又吞吞吐吐,像反刍中的牛。他实在是非常厌恶。

冷云笑了笑:“关系大了。正因为它是转动的,我们现在才可能活着。”他有点担心中士的科学常识水平,只能尽可能浅显通俗的讲解自己的猜测:如果球面具备某种程度的黑洞效应,作为一个巨大的引力源,所有坠入其中的物体,都会被拉扯撕碎,绝无保存的可能。但是他们所闯入的准史瓦西球面,很可能是一个旋转的准“克尔黑洞”,因其转动产生的强烈的向外排斥的离心力,使其具备了抵消向内引力的能力,从而可以保持稳定,同时,也能确保坠入其中的物体不会被挤扁压碎。

“那么穿越是怎么回事?”江教授问道。

“这牵涉到爱因斯坦—罗森桥,”冷云推推眼镜,“通俗讲,它又叫虫洞。有人认为,黑洞里就存在着可以连接其他时空的通道,虫洞。有计算表明,通过克尔黑洞的物体可以被吸入中心,并通过虫洞。我想,这就是我们穿越的原因。”

“哦,我想起来了,这种黑洞理论被称为克尔环论,是吧?”江教授表现出一个学者最求知若渴的诚意和激动,“但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啊。”

“怎么?”冷云没想到身为生态学家的老江,在物理领域也有所研究。

“有人说这个克尔环是不稳定的。当物体试图通过它的时候,其存在本身会打破克尔环的动态平衡,使环变得不稳定,从而关闭通道。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那么1号车通过后,通道就关掉了。我们应该是无法继续通过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得不承认,江教授的说法很有见地。冷云想了想:“球一定存在不为我们所能理解的机制,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建通道。但是重建后的通道,与先前的通道,很可能不太一样。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跟1号车没能会合。但是,刚才的第二次穿越,咱们都没看到明显的边界,这一点,我还想不明白。”

“不管怎么说,对球面的分析,还是不错啊。其他的,我们再调查研究。”江教授拍了拍冷云的肩膀,“不过,如此看来,我们真是没法回去了。”

冷云稍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江教授的意思:“嗯。”

江教授所言之事,是冷云参加本次任务之前就反复思考的事情,也是困扰高层决策者以及所有已经甚至是将要进入球面的调查队员的事情。如今,他们关于球面的推测得到了一定的验证,与之相关联的,他们未来的命运,也逐渐明晰起来。通过克尔环的路,是一条不归之路,他们已经陷入到事件穹界之内,那道薄薄的巨大引力之墙,将成为阻隔他们返回外界的终极屏障。当然,这么说也不绝对,人都是为着微薄的希望而奋力活着。冷云看了看像一堵肉墙般的中士,也许,能不能成功返回,只能指望着这些武夫和他们所携带的杀伤性武器了。但显然,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因1号车的失踪而变得虚无飘渺起来。

“先别管你那些什么理论推论了。把你们的红仪戴上,我要检查所有人的精神状况。”中士取出一个墨镜一样的东西,戴上,点开了侧面的一个很小的开关,有哔哩一声轻响。片刻后,墨镜中间的一个绿灯常亮。

冷云:“ASP探测仪没报警,为何作红仪检测?”

雪港灾变后,科学家发现,身处雪港的人会受到奇异的意识干扰,其眼球表现出进入深度睡眠时才有的快速转动。因此,科学家制作了一种用于检测人在非睡眠状态下是否受到意识污染的仪器。这个仪器通过检测眼球转动的速度来发挥作用,设定了一个阈值范围。因为雪港事件最早是由赤潮引发的灾变,所以研究界引用了表征海洋环境富营养化的氮磷比参考值“redfield值”作为阈值的名称,检测仪器也就被称为红仪。

“事情太古怪了,我担心我们已经受到精神污染。查一下,防患于未然。”中士帮江教授打开红仪的开关,确定他也正常。

此时,冷云脸上的红仪突然发出急促的滴滴声,眼镜中间的液晶灯红光闪烁,在黑黢黢的夜里格外醒目,他慌了神,一把把红仪墨镜摘了下来。

“别动!”中士握紧枪,他靠近冷云,掰开他的眼皮仔细看了看,“再试一遍。”

冷云急忙又试了一遍,红灯依旧。他再次摘下眼镜,一阵雪迷了眼睛,他的手抖了一下,用力揉揉眼,继而无助的看着中士的荷枪实弹。

江教授快速按下了中士的枪口,示意大家都别紧张,他说这个红仪爱犯毛病,做潜入训练的时候就有假阳性的结果,“咱们把仪器换一下,再试试。”

于是三人把手里的墨镜交叉互换了一下,这一次,冷云脸上一片绿,中士的额头反而红了。看来,给冷云配备的红仪出了问题。

冷云挺感激老江替他解了围。江教授和他是同乡,当他应聘到萧山研究所后,虽然不在一个课题组,但是老江对他这个小老乡非常关照,两人私交不错。冷云对老江的学术能力,包括其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都是一种钦佩的态度。他报名参见这趟任务,老江曾多次找他谈过,劝他权衡利弊,一定要考虑清楚。他的难处,只跟老江一个人交过底。人生在世,没几个人能让冷云真正信任的,老江算一个。

反倒是那个中士,发现红仪出了问题后一直没做声,也不道歉也不表态,完全是一副漠然的神色。难怪心雨从入训伊始就对这些当兵的颇为反感,做事和思考的方式跟他们这些科研人员不在一个频道上,没法交流。明明在初次穿越后调查队身处困境,状况不明,这人竟还屡次破坏团队精诚合作的氛围,独断、专横,我行我素,他绝对是一个不和谐的因子。

“每过一小时,大家用红仪重新检测一次。”中士完全不为刚才的行为所扰,继续下着命令。

“要查,你自己搞。”冷云从中士手中夺回了出故障的红仪,忿忿而言,甩头就走。

正在此时,距他们不远处的电线杆上闪起一片热辣的电火花,幽蓝的蛇身样的电弧在难以分辨的电缆线上扭动着缠绕着,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却在三人的眼眸上烙下了耀眼的残像。天空重新黑下来,雪噗噗下个不停,冷云能听到老江急促的喘气声。

措不及防的,猛然一声炸响,像是崩断了碗口粗的皮筋,冷云的心一瞬间窜到嗓子眼。有电缆在空中抻紧,断裂,又弹开乱摆的“蹂蹂”声,之后是噼啪啪抽打地面的两声脆响,很沉重。紧接着,隐隐约约能看见黑幢幢的一座水泥电线杆倏忽倒地,有四瓣八裂的闷响,焦糊和烟尘的味道,混着雪味传过来。

中士拉着冷云和老江闪到一边,他们都看到了,在电光一闪的刹那间,亮光里有个人影飘摇。

“是谁!”中士喊道。无人应答。

2

三个人跑过去,什么人也没有,只看到一个有点歪斜的指示牌,是用来招揽顾客用的,指向一个叫做“春晖超市”的位置。

“怎么会有电?”江教授问道。

中士:“鬼知道,这地方怪的很。我觉得不如去超市避避,顺便找找能用的东西,等到了早上再作打算。”

“那我们不找心雨了吗?”冷云犹豫起来,谁都能看出来,他显得郁郁寡欢,心神不宁,甚至没了主意。

老江十分了解他的小老乡的脾性,这时候,需要有个冷云认可的权威,帮他做判断,出主意。于是他拍拍冷云的肩膀,告诉他,填饱肚子补充体力比什么都重要,别的事以后再说。此时,中士早已大步走向告示牌指出的位置,他需要当机立断,没空婆婆妈妈的。

超市离的不远,从外面看,是一个独栋的低矮的双层楼房,规模不大。昏沉的雪光,衬的楼宇愈发阴暗,濛濛的一片,沉在摄人心魄的静默里,凄凉的况味在每个人的心头咔咔咔的龟裂开去。不远处有物件噼里啪啦倒地的杂响,一阵窸窸窣窣错乱的脚步声,迅疾而逝,想必是受惊的耗子,之后有一声哀怨的猫的呜咽,那悚然的静就更加庞伟而突兀。

超市的玻璃门没上锁,完好如初,没有遭受破坏的痕迹。雪港灾变发生的很急,很剧烈,灾中的人们,兴许只有逃命的份,没顾得上打砸抢掠。中士推开门,吱呀一声,屋里黑洞洞的,跟室外一样冰冷刺骨。他拔出手枪,点亮加装的手电,慢慢挪进屋,冷云和江教授尾随其后。手电光束单薄,要驱散黑暗,显然力不从心,照亮的地方,浮尘上下翻飞。

静寂中,能听到分外清晰的,滴铛滴铛的走针声。在仓惶逃逸的文明身后,似乎有一只挂钟,还忠实的记录着时间的足迹。它的这种忠于职守,是被迫的吧,正像那因它的记录才显形的、虚无却实在之物,冷酷,公正,毫无怜悯。

老江:“是钟吗?怎么还能走字?”

中士循着声响,转过手电,淡淡的光迎上蒙着灰尘的钟面,旁边的墙纸油腻泛光。冷云看着那执迷不悟的黑色的针脚,秒针一拨一拨动着,刻进他心里,他有点恍惚,一度疑心自己看错了。直到中士走过去,搬来一把塑料方凳,踩上去,摘下那普通至极的廉价时钟。老江接过中士的手电,一直照着钟面。这是一幕舞台剧,聚光灯正对着主角形影不离。

使用5号电池,历经6年还能工作的时钟,已经足够惊奇,但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在黑暗中钟表指针下侧一小面蓝幽幽的液晶屏,它所书写的时间:“2017年11月26日。”现在是晚上6点42分。

“钟肯定是坏了。”中士说。

“也许吧,但什么电池能用6年?”冷云从中士手中拿过钟,拂掉灰尘,再次确认了时间,没看错。他取出钟表后的两节电池,显然,一个是给钟面供电的,另一个是给液晶显示屏供电的。电池很新,没有鼓包流液。嘀嗒声戛然而止,屋内重归平寂。冷云重新把电池落回孔槽,滴答声重启,液晶面开始闪烁,提示使用者重新编写时间。

钟的状态,看起来没坏。那要么是他们被推进了雪港灾变后仅仅过去了4个月的时空——这显示是荒唐可笑的,要么是他们已经发疯,已经被意识入侵。江教授和冷云显然相信后者,他俩鼓捣了一阵红仪,又要求中士再度确认ASP的浓度。此时此刻的中士要明显冷静许多,当然,他的冷静,建立在冷云和老江所不知道的他的个人秘密上。他是与众不同的。他能确定的是,至少现在,他们尚且没有受到意识干扰。他走向货架。手电光束扫过玲琅满目的货品,也许是漆黑一片的缘故,也许是手电光过于微薄,那一排排高耸的货架反倒显得空间异乎寻常的宽广。水果罐头,调味品,方便面,奶制品,各色糖果,毛巾刀叉碗筷剃须刀卫生纸,所有物品在光线里时隐时现,因着浮灰的缘故,不太亮。

中士翻看了不少食品包装纸上的出产日期,时间都定格在2017年或者稍早一点的时间段。没有涨袋,没有腐烂,看起来包装食品的状态良好。他又走进了生鲜区,终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那是冷藏区和果蔬区逐步腐败、脱水的瓜果蔬菜以及变质的鸡鸭鱼肉的余留气味。紧挨着的熟食区空空如也。中士皱起了眉头。这不对劲,是因为灾变发生时当日的熟食尚未出锅上架?他翻过熟食区的售货台,再往里有一个制作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他把手电朝向一口锅,有光反射回来。水,锅里有水,没干的水。他看向锅底的橱灶,连着煤气罐。他拧开点火开关,哔哔哔哔的火石声分外刺耳,紧接着,幽蓝虚弱的火苗摇摇摆摆的扭动身姿钻出来,像印度舞蛇人召唤的眼镜王蛇。

厨房内刹时明亮了许多,有了几分暖意。中士看到灶台旁边拆开包装的米面,并未变质。甚至有一篮鸡蛋,他打碎一个,蛋黄发散,不新鲜了,但是闻起来没有腐败的恶臭。

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近在咫尺的危险。

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回到冷云他俩身边的时候,江教授和冷云正在离中士不远的生活区捣鼓刚刚发现的应急灯。配备给调查队的照明工具都是为了应对无电力条件下使用的,持久,长效,但是光线黯淡。这里有完好的电池,有大号的应急灯,它所能提供的亮度,正是冷云他们亟需的。

当白茫茫的灯光驱散开周围的黑暗后,阴冷似乎也退却了。此时,江教授发现他正踩在一滩粪便上,忙抬起脚,污秽之物粘在鞋跟上,也随即离开地面,那是还没干的,新鲜的粪便。

有人,或者是什么活物,在这里。

3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窸窸窣窣的响声传过来,冷云记得他们在预备进入超市时听到过的。应急灯的光芒闪烁起来,在经历了几次挣扎后,终于陨灭,黑影重新生长,光的阵地沦陷。他拍了拍应急灯,看来是彻底坏了。

那诡异的声响由远及近,仿佛很多只脚在做深浅不一的爬行,脚步错乱,还有哮喘病人胸鸣般的吐息。那声响起初是犹豫的,断续的,渐次坚持起来,像粉白的包装塑料磨砺墙面的剐蹭声,不急不慢的,但每一下都钻进心里,扎的很实成。冷云只感到鸡皮疙瘩从头顶串到脚底板,从每一处衣服的缝隙里挤出来,碎了一地。他和江教授一动也不敢动,呼吸几近停滞。

但声响似乎绕着他们走开了,黑暗里,有货架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被扫落的声响,一个铁罐嗤啦啦的滚远,又渐渐停止下来。此时,冷云突然感到脖颈处传来一缕缕温热的气息,他急忙拧开自己的手电向上探查,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货架顶上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正朝向他们,大半截身子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但一定是硕大无朋的。

那东西没走,它绕到了他俩身后。

朝向他们的东西,没法说是头是尾,那是由很多肢体、器官凌乱的拼凑而成的物体,是不定形的,像滚沸的汤,不同的“食材”顺着螺旋翻滚,浮起沉下,嘴唇,下颌,牙齿,丰满的乳房,张开的手指,赤裸的臀部,不一而足。最后浮上来的,是满满的眼睛,丹凤的,杏核的,细媚的,吊梢的,金鱼样的,人的,非人的,各式各样的眼睛,它们的开合是不同步的,在手电光束中心的位置,眼睛紧紧闭着,而旁的地方,一开一合的眼框里,眼珠滴溜溜转着,仔细来听,甚至能听到转动的响声。慢慢的,那些空茫的眼睛散乱的准心收束起来,齐齐盯向冷云他们。

一种掏心的恐惧一瞬间就把冷云定在原地。手电从他手里脱落,光晕旋转起来。在黑暗中,他看到那些眼睛熠熠生辉。其中,最亮的,共有7只。

啊~~~~。他听到了巨大的叫喊声,发自肺腑的,不受任何控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十分洪亮,但是当他瞥见江教授大张的嘴时,才发现真正在惊呼的,不是自己,却是老江。而他早已吓的失了声,嗓子里只有嘶嘶的气喘。

那东西迅速爬下来,靠近他俩。借着滚落到角落里的手电的余光,能看到它蜈蚣般的躯干上伸出的肢端,是一条条赤裸的人腿,粗的细的,光洁的毛糙的,也夹杂着一些四处抓挠的手臂。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投掷过来,砸中异物满是眼睛的“头”,发出沉闷的抨击声。投掷物随即被弹落在地,啪啦一声脆响,有什锦水果罐头溢出的香气。更多的东西砸向异物,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蜜桃的,橘子的,苹果的,葡萄的,各种蜜汁玻璃罐头的水果香气氤氲开来。异物发出尖细的呜咽声,它退缩了几步。

“冷云,快走!”

是心雨的声音。末了,还是她先找到了他们。冷云觉得自己的腿像是拆了骨剥了筋,软绵绵的没反应。江教授揪住他的衣服拉着他返身跑,他咧咧跄跄的脚下拌蒜,猛地扑倒在一旁的货架上,有铁锅菜刀落地的一片杂响。老江卯足了劲拉不动他,冷云的身子里仿佛灌足了铅。异物再次逼近,热乎乎的潮气扑面而来。

冷云看到心雨灵猫一样的身姿闪过,她手执一把挤水式滚轮拖把,狠狠的砸进了异物的头,那东西发出刺耳的哀嚎,是重叠的合声,男男女女的合声。它低垂身子,蓄力,继而迅速的扑向心雨。

中士推开心雨,他总算赶到了。实际上,他清楚的看到了冷云他们受袭的全部过程,当时他距离事发地点并不算远,他尽全力奔向组员们。奇怪的是,那段看似不长的路似乎被拉开了,周围的景物都弯曲了,他似乎跑了一个巨大的弧线。这耗费了他非常宝贵的救援时间,几乎错过最后的施救机会。他半蹲,举枪,开火,骤雨般的子弹掀开了异物的头顶,有液体持续不断的喷溅出来。爆裂的枪声在超市内炸响,震的冷云耳朵发麻。

枪声停歇。中士必须节省自己有限的弹药。潮气更浓,他身上的ASP探测仪发出急促的蜂鸣声。异物开始在原地挣扎,从它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那无数的腿脚互相踢踹,手臂大力撕扯着,它剧烈的扭动,货架被推翻,东西砸了一地。它似乎在与自己做着最惨烈的搏杀。烟尘四起的空间里,从它身上,传来婴孩尖利的哭喊声。

“我们去二楼,跟我来!”心雨喊道。中士和老江架起呆若木鸡的冷云,一行人跌跌撞撞的跑向乌黑的安全走廊。

二楼也是一样的黑。冷云瘫在楼梯旁的角落里,呼吸急促,惊魂未定。中士端着枪,死死盯着楼梯下方。ASP探测仪的报警声已经平息下来。一楼的哭闹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异物没有追过来。众人情绪稍稍舒缓。

心雨说她穿越过来后,一直尾随着66号,直至到了这家荒凉的超市。随着暮色渐起,66号遁入了无边的雪夜,再不见踪影。她怀疑66号躲进了超市,于是进入屋内寻找,一直找到了二楼,无果,这时,她听到了一楼的脚步声,然后是江教授的呼喊。

“我折返下来,借着手电光,看到了那个怪物。”心雨说,“也没多想,顺手拿起罐头锤他。”

“那时也多亏了你。”冷云感到自己好容易才平复下来。

中士:“这么快能找到你,还算幸运。”

心雨听出他话里多少有点数落的意思,秀眉紧蹙:“快吗?”

“你觉得自己进来多久了?”江教授问她。

“刚穿过来时,我看过时间,那时4点多一点。”心雨看向自己的腕表,“现在是4点54分。”

江教授的表针指向4点37分。冷云和中士的时间最为接近,两人均在4点20分左右。各人的腕表都泛着淡绿色的微光,怪事真是接踵而至。在初次穿越之后,湿地公园里,四人曾集体设定过一次时间。此时此刻,四人的钟点,又完全不同步了。他们在第二次穿越时,尽管是分别进入,但也仅仅是一前一后的状况,然而,到这边以后,却彼此错开了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的间隔,同时,他们穿过后到达的地点,并不一致,有很大的随机性。

“这样看来,以后再有穿越的机会,咱们必须一起行动。”老江说。

中士:“1号车真有可能离我们不远。”

冷云:“现在就难说了,毕竟我们又进行了一次穿越。”

心雨:“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我们的处境。我们在哪?在什么时间?”

4

他们简短的讨论了一下。从超市内的情况和外面的天气来看,似乎超市内挂钟记录的时间没有差错,他们确实回溯到了灾变后不久的时间点。楼下的怪形,在这个时间段内存在,也符合曾经的传言,毕竟在之后陆续开展的抵近观测中,始终没有发现它们,当然,这也与资金不充裕、调查不全面、信息遭受阻隔等等客观因素有关,因此,怪形是不是一直在雪港内潜伏着,并不能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个能够释放ASP致幻物的怪物,是他们必须首先要摆脱掉的。中士也提及了刚刚在一楼,在他回援之时,似乎遇到了空间扭曲的情况。他的陈述,让事情变得愈发扑溯迷离。

“而且,我觉得,这超市里,还有别人。”老江想起自己踩过的污秽之物,新鲜的。中士刚要把自己发现的其他可疑之事讲述出来时,冷不丁的,从一团漆黑里传出气若游丝的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来啦。”

众人手里跳动的手电光把环境烘托的像是老旧的默片,一个女人从黑白里走向冷云他们。她的衣着搭配混乱不堪,仿佛跳梁小丑。女人头戴一顶圣诞老人的尖帽,上衣是男式的运动夹克,却配了一条宽松的西裤,脚蹬一双花哨的矮靴,衣服上还悬挂着没拆掉的标签,都是超市里的廉价货。她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形销骨立,眼睛瞪的鼓鼓的,嘴角有节奏的一抽一抽,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襁褓,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婴孩,孩子的头颅无力的耷拉着,泛青的面孔,小巧的五官都皱成一团,漆黑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光光的凝视着,凝视着遥远的或者迫近的一切。

“你们是来救赎我的吗?”说这话时,女人的眼睛泛起光来,但迅疾熄灭,“不是的,不是!又是过路的。”她自言自语道,把视线扫过每个人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心雨的脸上,“姊妹,你也有孩子吧?你看看我的,他多可爱!”

“是你抱的这个吗?”冷云看着那包裹里毫无生气的小小的躯体,很显然,孩子已经死了。

“不,不!这是他送我的礼物,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他一直在的,一直在。你不懂。不懂!”女人先是嘴唇抖着,继而厉声呼喝。

“你是谁?”中士拦住靠过来的女人,他握紧了枪。

“你们不认识我?哦,对了,还不认识的。我是原罪之母。”她忽又咯咯笑起来,那已死透的婴儿的头颅随着她的笑声上下癫动着。

“看来不是徘徊者。”江教授小声说道,因为徘徊者,他们对外界一向是置若罔闻的。“你是幸存者吗?”他问女子。

女人:“我是罪人。神使带我到这里,囚禁于此。神把你们也送到我的身边,你们也是当受审判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女的疯了。”中士说道。

心雨不理会中士,她问道:“姐,你来多久了?灾后就一直在这里吗?”

“不知道。没有阳光,没有雨露,没有睡眠。”女人死死盯着心雨,“多漂亮的女孩啊。但是,我们都要失去孩子。”

听闻这话,心雨刹时变了脸色,仿佛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她抿紧嘴唇,不再作声。

江教授:“一楼有怪物,它没袭击你吗?”

“怪物?它不是。它在等你们,那是你们的劫数。它是真相。”女人小声又缓慢的说着,她脸上神秘兮兮的,仿佛那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中士早已经不耐烦了,他一个人走向二楼的纵深处,查看起周边的情况。他建议大家别在一个疯子身上浪费时间,赶紧看看有没有其他通向一楼的出口,绕开一楼的售卖区,避开怪物。“那东西可能不是子弹可以解决的。别跟它硬杠。”

“不带上她吗?”心雨指了指女人。

“一个疯子。快算了吧。”江教授跟着中士走进黑暗。

女人开始读咒般低声吟唱,那曲子飘飘忽忽不成调子,在一片空寂里却有勃勃的穿透力:“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冷云本想拉着心雨跟上,有点适应了昏暗环境的他,此时,注意到二楼另一端,有一团微薄的金色的光芒,像是漂浮在空气里的闪光的虫群。不待他招呼,其他人也一定注意到了某种异常。因为有远比光团更加可怖的声音,率先赶过来。那是一阵持续不断的,剧烈的呛咳声,此起彼伏,在咳嗽的间歇里,是婴孩尖锐的哭叫声。

中士和江教授撤回来,显然,他俩在前方遭遇了什么。江教授脸色煞白。正惊惧间,冷云看到了第一个出现在他视野里的东西,慢慢的进入手电的光柱里。那是一个在地上爬着的东西,浑身都肿胀起来,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依然能辨出婴孩的轮廓,苍白至泛青的皮肤,湿漉漉的,有些地方肿的发亮,也许孩子的腿部还没有发育完全,它便只能攀爬,在它身后,有一道黑色的水渍。它的头部肿的变了形,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巨大的咳嗽声和嘤嘤的哭声,从下颌上那无唇的裂口中发出,墨黑的裂口,里面挤满了吵嚷。一些碎金样的虫子闪着光绕着它飞舞着,它伸出手臂抓向虫子,亦或许是,抓向不远处的冷云一行人。

不止一个。在它身后,更多的,扭动爬着的,相似的东西,出现在冷云的眼前。

中士拔出手枪,毫不犹豫的开火,为首的孩子的头像熟透的南瓜般爆开,黑乎乎的液体噗噗的喷溅而出。它烂掉的头歪在一旁,肿起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但是并没有死掉,身体还在顽固的爬动,拖着破碎的头颅,它的咳嗽和哭闹声转化为更加巨大的叫声,那是求助和惊恐的嘶喊。

女人发疯似的扑上去撕咬中士,中士闪开,迅速用枪托回击,女人叉开双腿直挺挺的倒下,仿佛期待着被侵犯和强暴一番。但中士用狠狠的踢踹有力的碾碎了她的臆想。面对已经仰倒的女人,他愈发用力的一下、一下踢着。他面目狰狞,像是荒野的狼遇到鲜血的滋味,完全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对周围的危险和要保护的对象,根本不管不顾。

不知何故,那些已死的孩子们退走了,隐入黑暗中,余留呜咽。心雨推开发狂的中士,护住他脚下柔软若面团的女人。中士愣愣的,连他本人也惊惧起自己的失心疯,所有人都在查看女人的伤势,转而质问中士。而当中士面对心雨和冷云的指责,却始终不发一言,铁青着脸,他似乎深受另一种担忧所扰,刚刚发生的事情,与他毫不相关了。

女人满脸开花,牙齿脱落,她不顾自己的伤势,惊惶的抱起滚落一旁的襁褓,口齿不清的说,刚刚靠过来的那些,都是她的孩子,谁也不许伤害他们,他们是天真无邪的,是无害的。“你们才是魔鬼,是入侵者,是侩子手!”

不得不说,女人的疯言疯语让四人多少有点无所适从。她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们,嘴里零零碎碎嘀咕个不休,于是在恐怖的气氛里,平添了不少荒诞和无厘头。冷云和心雨不再主动同中士搭话,江教授夹在中间,中士则一副游离事外的神态:你们爱怎么孤立我捯饬事都成,与我无关。但说到底,四人都觉得此地不可久留,能走赶紧走,出去后,再找下一个落脚处也未尝不可。

“进来的人都想离开呵。但哪里不是一样?一成不变的地狱。倒不如就待在这,有吃有喝的,也算不错。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没人听我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她口齿不清,满口血污,草草把血渍抹在夹克袖口上。

中士做了一个要揍她的手势,女人跑了,遁入黑暗中,有慌不择路摔倒的声音。四人重新下楼,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气息,像是拥挤不堪的候车大厅里惯有的污浊味道。ASP探测仪没有报警,致幻雾气与怪形一同消失。一行人返回超市正门,鱼贯而出。

5

没有不休的雪,没有枯井般落寞的天空,没有刺骨的阴冷。当他们踏出正门后,直面的,依旧是黑漆漆的气味浑浊的超市。被摘落后放置一旁的挂钟不休不眠的工作着,发出很大的声响,那是一种很辛辣的嘲讽,对无知者最直白的戏耍。

他们试着再一次穿过那道正门,却又一次返回超市。现在他们明白了,那道门,仿佛一面镜子,他们在真实和镜像中来回穿梭,但是走不出去。他们被困在此处。

“没人能走出去。哈哈。你们也不例外。”女人在遥远的角落里哧哧的笑着,猥琐的躲藏起来。他们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穿越黑暗而来的绵延不绝的压力。从女人断断续续的痴话里判断,他们不是第一批误入陷阱的人,也许有当年的避难人,也许也有同他们一样的调查队员。

“为啥我们只看到这个疯女人?其他人呢?”冷云话刚一出口,突然想到了那种唯一的也必然是确定的推论,它在时间迷雾里逐步清晰,显现真容。其他三人也必然想到了这个结果:那不知所踪的怪形,由无数残缺人体堆砌的异物,如果这是留滞于此的人最终的归宿,倒不如一早死了的好。

“别管那个疯子,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分头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出路。”此时此刻,江教授展现了他的稳健和城府。

女人远远吟唱道:“推心置腹还是别有用心,神啊,让迷途的羔羊辨明谎言!”

其他三人,均不知其所谓,但是江教授不同,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里翻江倒海。

要冷静,他暗自对自己说,以他的能力,年龄和阅历,包括他所蒙受的恩宠,他所信仰的,他必须衷心不二所要侍奉的,都决定了他必然是承担此大任的不二人选。

仆者按那古老书卷的指示来召唤他,他必不辱使命,这关乎他及他所知道的一切的命运,他不容有失。

仆者向他口授的线索是不连续的,很多凌乱的只言片语,他只能在不断的遭遇中去回忆,解读和领悟。

预言中提到了这个疯癫的女人,她的身份无人知晓,但必然是它预设的某种障碍。她已经洞见他将要主导的谎言,善意的,但是可以保全一切的谎言。但这不足以干扰他,他有信心掌控一切,让所有事情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

考虑到之前莫名其妙的穿越,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中士从货架上随手取了两块肥皂,返回超市入口。他把肥皂扔进了敞开的大门,眼瞅着它们从黑洞洞的门内重新砸回来。

这确实是一个探路的办法。众人确定好汇合点,各自取了趁手的物件,分头行动。一旦发现其他出口,先投石问路,如果物品返回,则预告此路不通。如果物品穿门而过不再回来,就招呼大家集合,手牵手同时出门,以防止走散失联。

江教授自告奋勇单独走右路,中士决定走中路,冷云和心雨走左边。临分开前,中士不放心老江:“你确定不跟我一起?”

老江心里一阵急鼓乱点,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放慢语速:“没事。这样毕竟快一点。”

中士没有坚持,他转身开始行动:“有事,赶紧招呼我。”

见其余三人走远,江教授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人们宁愿信任谎言,也不愿意探寻真相,因为谎言能够迎合人类某些恶劣的天性,让他们饮鸠止渴仍然感恩戴德。说谎者将逃避世人却需直面上帝。“就让我独自面对神的审判吧。”他想。

其实,就在超市右侧货架的尽头,有一个不起眼的送货通道。通道连着一扇偏门,是工作人员的通行之处,不是为顾客准备的。

仆者依照古卷的指示,明确告诉江教授,那道隐秘之门是关键所在,断不可让任何人从那里经过,包括他自己,否则,一切将重回混沌。随后,他找到了那处通道,确认了古卷的记述,他用找来的链条锁把双开门的门栓搞成五花大绑。

他并不急于返回汇合点,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他必须找到其他出口。这是仆者明确暗示过的。

除了门,还有窗户可以逃走。一楼唯一的四扇连在一起的推拉窗,就在江教授所在的位置附近。他大喜过望,一一打开窗户,雪夜唾手可得,但是并无雪声、寒气,即便没了玻璃的阻隔,依旧能隐约察觉到一道异样的屏障竖在眼前。他试探着丢出去几包糖,全部砸回来。窗户也是“镜面”,出不去的。他又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找了几个来回,彻底失望了。果然不会在显而易见的地方,究竟能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那种恐怖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传来,朝着他,越来越近。江教授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他刚要发声惊叫,突然觉得胸脯上遭受了强大的压力,如同被巨人之手死死握住,肺里的气被一个劲的挤出来,喉咙咕噜咕噜发不出声音。

别叫。安静。

有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的手臂止不住乱晃,错乱的光线映照出怪形错乱的躯干。那东西的后端正剧烈扭动,能看到几个湿滑的小小的身子在奋力挣扎着,怪形用莫可名状的巨口吞咽他们,它的身体似乎随时随地可以生长出巨大的裂缝状的嘴。那是疯女人所谓的孩子们,被它吃掉了。

怪形满是眼睛的头部依旧叫人惊悚,有七只眼睛怒目圆睁,星光熠熠,其余的则紧紧闭着,似乎正承受着难言的苦痛。吞完后,它变得愈发臃肿,朝着江教授探身过来,几乎没有声音。江教授想动,但是身子根本是失控的,对他的大脑指令毫无反应。

梦魇,在邪魅的梦魇中,才有这样的感觉。莫非这就是意识干扰?如果此时此刻他戴着红仪,警示灯一定是爆红的。

怪形几乎贴上他的脸,潮湿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泪水满溢,心里涌上了不可抑止的痛苦。死亡,伤痛,悔恨,他急剧的渴望把这些人类背负的重担交给它,交给焚烧罪恶的七只火炉般的眼睛。

亲吻我,融化我吧。

他张开双臂,热切的呢喃着,他感到口干舌燥,火热的汁液爆涌浸满周身。

但是怪形只是在作某种观察似的,它克制着自己,再三确认之后,慢慢退走,拖曳着肥硕的身体,滑向黑洞洞的墙角,倏忽而逝。

江教授瘫坐地上,大口喘息。他额头上流下的汗珠混合着泪水,让整张脸都变得黏涩枯槁,背身已经湿透。

怪形似乎在给他某种启迪。

6

江教授站起身来,走向墙角。那里是一间逼仄的试衣间,简陋的帘子半敞开,只一拉,有纷纷扬扬的灰尘洒落。诺大的怪形已经不在。他借着手电光查看毛糙的墙壁,并无异常。他小心的伸出手指触摸那墙,指尖传来噼啪一声,仿佛冬天脱下羊毛衫的静电刺击,他慌张的缩回手。

螺旋出现了。隐隐约约的,向外凸起的螺旋。直视内心的螺旋。他鼓起勇气,把整个右臂伸进去,那螺纹的平面滚起浓波,剧烈的旋转起来,越发像木星上的大红斑。他抽回手,有被曝晒的温热残留。是这里,没错。他迅速返回汇合点。

十分钟后,其他三人陆续回来,均一筹莫展。这个结果,正符合老江的预期,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均未出纰漏。看着要缴械投降的三个年轻人,江教授知道,作为最年长者,这是他树威立信的绝佳机会,做好这一次,以后的所有事情就都好办,平坦,通顺。他在团队里就有了让人言听计从的资本。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

“看来,门、窗都走不通。但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地方,很可疑。”老江把自己内心的真诚与焦急尽量外露,将所见所闻具实说了。他没提那条隐秘的送货通道,更没说怪形对他网开一面的古怪行径。他深知自己没有演戏,他所做的一切,自有公论,也早有定数,无论如何他都无怨无悔。当他说完后,他看到另外三张愁闷的脸上,有希冀的生机再次展现。

成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反倒安稳了,原本仿若阴谋者在良心上或多或少的自责,被一种敞开心扉的信任与担当所取代,想到他所行的牺牲、殉道,他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的守候、拨乱反正,他萌生了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豪情,这无疑是一种英雄的行径。

“你们必从那开了不能关的、关了不能开的门,去到应许之地。神选之人要献出他迟到的孩子。神不会予夺他的性命,就像当年他对亚伯拉罕所行的一样。那是神的试炼!啊,我主,我所称颂的,神——”女人纵声长啸。

唯有这女人不时的吟唱让江教授心烦意乱,但正如仆者所说,它还不成熟,玩心太重,亦或者它仍然在遵从本能的力量行事,没有确切的成熟的世界观,而那恰恰是智慧和谋略所不可或缺的。它是什么,仆者没有说,他也无权过问,但是显而易见,它是敌人,是万恶之源,是造成雪港成千上万条无辜性命陨落的罪魁祸首,是神所弃绝并憎恶之物。与它对抗,有他小我的私心,但更多的,则是道义上的公正,并非冠冕堂皇,而是正义使然。

看看这个女人——可能是它所谓的使者吧,疯疯癫癫,满口诳语,这种黄口小儿的伎俩,已经让其余三个不明就里的年轻人不以为然,不再上心。这绝对是它策略上的失败。当然,也不能以人类的思想臆断它的逻辑,也许它在更高级的战略层面上有高瞻远瞩的谋划也未可知。相较它沛莫能御的力量,它的意志却为人所不容,甚至它无思无量豪无意志,后两点,才是真正的恐怖,绝不能掉以轻心。况且,说那三人不受其影响,也许仅仅是假象,至少,从王心雨心不在焉的神态上,从她听闻那女人的胡言乱语后所竭力掩藏的慌乱中,就能看出些许端倪。她刚刚有了孩子,满三岁,挂念子女是人之常情。他江丙辰最能理解这种挂念,这种吝于开口的深沉的父母之爱。但正因为他对此甚为知晓,王心雨坚定要入队的动机才愈发让他不安。这样说来,不仅仅是心雨,所有人,包括冷云和中士,他们的动机,他都必须打探,揣摩。仆者说古卷只记载了言简意赅的要义,未必是全知全觉的,会有突发和变数,需要遴选之人相机而动。他必须把所有的变量都掌握在可控的范围内。

当他们四人面对那狭小的试衣间时,莫不感到一种由衷的警醒。在曾经遮掩过无数肥瘦之躯的地方,人们搔首弄姿并急于观摩衣服上身效果的地方,藏着唯一的离奇的出口,改头换面,新的开始,这一切,似乎都有深刻的寓意。那凸起的螺旋漾着红光,剧烈的旋转,似乎要把自己甩出墙面。

“这能行吗?光看着就吓死人。”冷云小声说道。

中士把肥皂投进漩涡后,它们穿墙而过,也许已经进入无边雪夜不再回返。他又找来绳子绑好一瓶洗衣液,扔进去。绳子抻的笔挺,有一股徐缓的拉力拽着。他稍一用力,洗衣液又回来了,完好无损。

“别犹豫了,都是怪事。讨论也没用,不试试谁能知道?”江教授鼓励大家。

“老师,你不是说那个怪形也过去了吗?万一咱们遇上它们咋办?我是说,那边可能是老巢啥的。”冷云探询的看着江教授。

中士很不友好的顶开冷云,靠近墙壁:“你害怕的话,可以留下。”他率先伸一条腿出去,留一半身子在墙内侧,“大家挤挤,两人占一边。先跨出去半条腿,手拉手,听我口令后,一起过去。”他小心谨慎的站稳,伸出手来,等他们。

心雨回头看向黑暗的超市,那疯女人仍在吟唱:“

人要过所识的门,魔偏走旁门左道。”

心雨心神不宁,似乎拿不定主意,这对她来说是少有的事情。江教授看出了她的疑虑,她对那个女人,肯定有很多问题想问,甚至想单独去接触对方。这绝不可以。他大步走到墙边,抓牢中士厚实的手,继而招呼冷云:“小冷,快点。”王心雨和冷云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得而知,但是他知道,她对冷云的意见,是非常重视的。

冷云横下心,也跟着做好了准备,并开始催促心雨。

王心雨最后看了一眼超市。她回转头,握住冷云的手,那手心是温热的,有微微的汗意,他的手指起初是伸开的,绷的像是古旧的船桨。她用力握紧他手掌的直率,给了他某种勇气和信念。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收拢手指,拉紧王心雨。

“3,2,1。”中士沉闷的嗓音响起,他们一同翻过去,迎接他们的,也许是漫天的雪,也许依旧是灰暗的超市,也或者是,其他未知的遭遇,操蛋的人生。

穿越的感觉与前两次截然不同。那是被巨人吞咽的情形。

冷云看到了通体浅蓝色的巨大女神,她赤身裸体,却毫无淫荡污秽之感,圣洁而恐怖。她有着圆润完美的脸庞,细长的眼睑扫向眉梢,眼睛微微张开,脖颈上垂挂着长长的骷髅项链,直坠腰际。那项链并未紧贴肌肤,半悬空中,兀自顺时针转动着,骷髅们遮挡住女神坚挺的胸部,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宽阔的骨盆。她的四臂张开,手结无畏印和予愿印。起初,她抬起遮天蔽日的脚掌反复践踏他们,五脏六腑都似乎要被震碎,随后,一股奇异的力量引领他们沿着女神的曲线上升,直进入她张开的口,那是丰满湿润雨露恩泽般的紫色的嘴唇,却给人鲜血的印象。他们被吸吮而入,随着她温暖的舌头的蠕动顺流而下,螺旋状的疾速下坠,直堕入她微隆的小腹。

那是迦梨女神,是唯一征服了时间的神祇。

垂死的狮子。新生的婴孩。冰冷的蛇目。鹰隼的利爪。茂盛的苹果树上硕果满挂。

图像闪烁而过,一阵空虚混沌之后,光来了。

“操。”过去后,冷云忍住剧烈的呕意,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



作者的话:

本书是作者在豆瓣阅读上连载小说的节选部分。

附上目前最新更新的全文链接:

斯宾诺莎之舞 - 文君 | 豆瓣阅读

另附上《斯宾诺莎之舞》前传的全文链接:

弱水之殇 - 文君 | 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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