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卿
从新疆依依不舍地返程，经停近四个小时后，飞机再次起飞，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飞机行驶渐至平稳，机舱内也安静下来，上午喝过咖啡的我毫无睡意，便转头望向窗外。
云天之上，灿烂的星河，一轮皎洁的月亮。
感官迟钝如我，一下子热血沸腾，头不知不觉贴到了玻璃上。
此景实在震撼。想想此生真有如此幸运，之前常常仰望而不得真切的，今日有缘，得以如此亲近。
本能地想拍照，未料不管闪光与不闪光，拉长与不拉长，全都拍不出原貌。那么，我只能用我这支拙笔，记录一二。
四顾茫茫，那不可细数的云啊，层层叠叠，变化多样，让人不时产生幻觉。
那么大，那么厚，是儿时见过的那场最大的雪。那雪啊，快赶上四五岁我的脑门。那么多，那么白，是幼时帮家里收获的棉花。那棉花啊，堆成山，村里老少多么欢乐。那么宽广，那么多缝隙（漏着下面城市里的光），是少时去学校的路。那路上坑坑洼洼里的水啊，冻瓷实了，总被调皮的我们踩出许多洞。
星光耀眼，哪怕我只见到几颗，但因着他们的点缀，我感受到了一种持续的强大。兀自静谧，兀自闪烁，就在那一眨眼之间，世间已沧海桑田。
感觉最强烈的，是那农历十四到十五之间的月亮，那么圆润、清澈。她不遗余力，倾洒在云层之上。舱内关了强灯，我才能真切感受到她温婉的光辉下有深远的力量，是的，只要她在，四周尽情敞亮，清幽的光线，让一切不仅明净而且有一层梦幻的曼妙。
偶尔，一阵轻纱似的云随风掠过，她更加妩媚，更加神秘，是不可妄议的女神。而一旦穿越云彩，还身于高不可及的远方，播撒清辉，光照暗夜，她就是千百年来不变的信仰。
不管是文人也好，普通百姓也罢，望见月亮，仿佛能望见从前的自己，思念的那个人，以及恨不能一下子抵达的家。
那时候，我们在月光下玩闹，乡村的夜晚那么宁静。大人们闲聊，我们和小伙伴捉迷藏。我躲在大树的阴影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小伙伴们还没有找到我，我望着月亮，月亮默默地，一声不张。直到我自己躲累了，大叫着冒出来，然后大家一起笑闹，声音响彻整座村庄。
有时候，我们会在月光下跟着白天忙碌只有夜晚有时间的父母去走亲戚。我们紧撵着父母的步伐，不时要小跑一阵。乡间的小道，只有蟋蟀和青蛙发出声响，月亮不声不响跟着我们。忽然，我盯着四周的庄稼，又看看前方发白的土路，瞬间，路上隐约出现花白的蛇，我尖叫一声，奔向父亲，同行的其他人跟我一起尖叫。后来，发现蛇是子虚乌有，又一起笑着骂我“胆小鬼”“多事佬”……
是的，那时候，我还有父亲。
父亲骑着他的大自行车，带我去镇上买东西，然后穿越田野回家。月光下的田埂小路真窄啊，窄得只能横着放下大人的一只鞋。父亲看似随意任性地骑着车，还不时说说话。我坐在车子的横栏上，望着前面的路，胆战心惊，恐惧得不敢睁开眼睛，甚至要不时地别一下自行车车把，因为很怕大大咧咧的父亲一不小心把我带到旁边的沟沟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从来不曾发生过。
长大了上学，学校远在十里之外。那时候真苦，乡里的初中没有车棚，上学必须家长送或者走路，而家长往往忙碌，只能在应急的时候送送，而我不大忍心动用这种“应急的时候”，只是父母在我一周结束放学回家之后，喜滋滋地备上一顿稍微丰盛的晚餐，我就心满意足。
周一清晨，我和伙伴们出发，望一眼黑沉的天，月亮那么清晰，星星的确眨着眼睛，我们埋头赶路，有时候竟是我独自一人。如果是下雪天，走路打滑，我更是谨慎。我给自己缠好围巾，背好书包，穿上垫了稻草的雨靴，朝父母挥挥手，看着轻柔的月亮，就跟着她一起赶路。
多年后，小叔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我父亲教他夜晚骑车：晴天走白，雨天走黑。我仔细品这几个字，用我们当地的方言念，这话押韵押得很好，当然，内容也非常对，因为晴天，发白的地方就是结实的路，而在雨天，路就成为黑色。而我当时走路，不知不觉中，也是靠这样的经验走出来的。
求学的路那么漫长，我要穿过寂寞的夜幕，才可以见到白昼。从黑走到白，渐渐看到月亮隐去，星星不见，同行的那些伙伴也逐渐不见，只有少数的几人走到了更加明亮的教室。
上了大学，暑假回家，偶尔要去荆州城里办事，我和父亲舍不得买车票，就起个大早，骑车赶轮渡到江北的城里。
夏天的清晨，骑车能感觉到微微凉风，四周已经有村庄在启动一天的忙碌。月亮跟着我们，我们低声讲话，路上一点不无聊。办完事后，我们坐轮渡回到江南，取回自行车，到了省道上，我就骑车带父亲。
前方有月亮升起，我骑着曾经那么高大的自行车，一点不觉得着不住。我带着父亲，能感觉以往壮实的父亲那么单薄那么轻。我故作轻松，大声唱着《大海》，行走在宽阔的道路上。月光那么温柔，道路那么清楚，我能感觉到父亲那么欣慰而自豪的目光。
工作了，一个人漂泊在家乡千里之外。逢年过节，望向月亮，身边只有影子作伴。很想打个电话向父亲诉诉苦，撒撒娇。
可这时候我已经没有父亲。
转眼，我已人到中年。老小成为我心头的牵挂，我像父辈一样，正直善良，任劳任怨，对自己的责任不敢稍有怠慢，然而，内心越来越疲倦，欲望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不满。我知道，我在遗失自己，夜晚十点，当我走出办公室，在一片繁华的夜灯里，我总试图寻找月亮。有时候她藏在阴影里，糊成一片；有时候淹没在高楼后，影儿也不见；有时候，我回家，在阳台默默洗漱，转身望向阳台外的刹那，与清幽的她撞个正着。
总有些时候想走出来，释放一下自己的心，看一看前面的路。于是这个夏天，在家人的支持下，把积攒了几年的休养福利取出来，我到了新疆。
坐了很多车，走了很多路，观赏了山山水水，还和伙伴们饱食了异域风情和美食，之后，我又开始看月亮，开始想家。我估计又会有几年，我不再奢望远方。
在这云天之上，我生平第一次见识如此奇幻、开阔的风景，平静的外表下难掩一颗激动的心。我意识到，人生总有些过往，当时痛苦，如今难求；总有些眼前，超过你想象；总有些未见的风景，不管何时，都值得去追求。
下了飞机，在这深夜，我感觉自己有了额外的收获，内心是如此地丰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