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皇帝命太常讨论尊崇齐王司马攸,应赏赐什么样的器物。博士虞旉(fu)、太叔广(太叔为复姓)、刘暾(tun)、缪蔚、郭颐、秦秀、傅珍上表说:“当初周朝选拔品德高贵的人,给他们封国,以佐佑王室,周公、康叔、耼(dan)季,都入居三公,这说明,在朝廷辅政为重,镇守一方为轻。汉朝的诸侯王,位在丞相、三公之上,但是,入朝参政,仍兼任官职;如果返回自己封国,则官职取消,并不以官衔虚号为荣宠。如今,假使我们认为司马攸贤德,就不宜以同母弟弟之亲,而仅居于鲁、卫诸侯之位;如果认为他不贤,那又不该给他东海之滨那么广大的土地做封国。按古礼,三公没有具体职权,只是坐而论道,没有到地方上去独当一面的道理。唯有周宣王时,为了救急,命召穆公征讨淮河一带的蛮夷,所以《诗经》上说:‘徐方不回,王曰旋归。’(徐方叛乱,王说:‘平定他,早早回来。’)宰相不得久在外地。如今天下已定,四海一家,正需要经常延请三公,讨论太平之基,如果反而把他派到远方,离京师二千里,这就违背旧有的典章了。”
虞旉,是虞纯之子;刘暾,是刘毅之子。虞旉起草之后,先给虞纯看,虞纯不表示反对。
事情又交给太常郑默、博士祭酒曹志讨论,曹志怆然叹息说:“哪有如此之才,如此之亲,不留在朝廷树立根本,帮助君王教化天下,而远放到海滨的呢!晋朝的气运,将要危殆了吗!”于是奏议说:“古代辅佐王室,同姓的有周公,异姓的有姜太公,都是身居朝廷,五代之后,才归葬封国。到了周朝衰微的时候,虽有春秋五霸兴起,又怎能与周公、召公共治之时同日而论呢!自从羲皇以来,天下岂是一姓所独有!应当以至公之心,与天下共谋利害,才能享国久长。所以秦朝、魏朝想要独揽大权,结果身死国亡,周朝、汉朝,能分享利益,所以亲疏远近都能为他所用,这是前事之明鉴。我认为,因为听取虞博士的意见。”
皇帝看了曹志奏折,大怒,说:“曹志尚且不明白我的用心,何况天下人呢!”又说:“博士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回答我没有问的问题,横造异端!”命有司将太常郑默免职。于是尚书朱整、褚lue)等奏:“曹志等超出职权范围,迷惘朝廷,崇饰恶言,假装正直,毫无忌讳,请逮捕曹志等下廷尉问罪。”皇帝下诏,将曹志免官,以公爵身份回家。其他人都交付廷尉审判。
虞纯到廷尉自守,说:“虞旉之前把奏章给我看过,我见识愚昧浅陋,没有阻止。”皇帝下诏,虞纯免罪。廷尉刘颂等上奏,虞旉等大不敬,当弃市。尚书奏请批准廷尉行刑。尚书夏侯骏说:“国家设立八座官位(尚书令、仆射,加上六曹尚书,世称‘八座’),正是为了今天这样的事!”于是独持异议。左仆射、下邳王司马晃以提出异议。奏折留中七日,皇帝下诏说:“虞旉是主谋,应该第一个斩首,但是,他的家人自首,现在,连同太叔广等七人,都免死,一律免职。”
二月,皇帝下诏,再以济南郡并入齐国。十九日,立齐王司马攸的儿子、长乐亭侯司马寔为北海王,下令给司马攸设立轩悬之乐,六佾之舞,黄钺,以及皇帝乘舆的副车。
华杉曰:
虞旉的奏章,是根据自己的观点选择论据,按胡三省注,汉朝诸侯王参与朝政的,只有东平王刘苍一人而已。刘苍是光武帝刘秀之子,汉明帝刘庄同母弟弟,母为光烈皇后阴丽华。刘苍于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受封为东平公,十七年进封为东平王,汉明帝永平元年为骠骑将军在朝辅政,七年归国。两汉那么多亲王,只有这一个参与朝政的,他就把他作为惯例,当然没有说服力。这么多朝政如此强烈的支持司马攸,是因为他们都认为司马衷不行。这当然只能适得其反,更引起司马炎的警惕。
司马炎尤其不满曹志,因为曹志是曹植的儿子,他对曹丕如何对待曹植非常清楚,而司马炎对司马攸,不管怎么说比曹丕对曹植好一百倍。
司马炎要他们讨论给司马攸什么样的尊荣待遇,他们答非所问,一个字也没回答,反而说了一大堆并非他们职权的话。最后还是司马炎自己安排,再扩大司马攸的封国,加封他一个儿子,设立的器物典礼,轩悬之乐是三面悬挂,仅次于天子的四面悬挂,六佾是六六三十六人方队,仅次于天子的八佾,八八六十四人。在司马炎看来,我对这个弟弟够可以了。尽管多给他待遇,让他远走,去除一块心病。
4、
三月一日,日食。
5、
司马攸愤怨发病,请求留下为母后守陵,皇帝不许,派御医去探视。御医知道皇帝心意,都说司马攸没病。河南尹向雄进谏说:“陛下子弟虽多,但有品德名望的少,齐王卧居宫邑,益处很多,不可不深思啊!”皇帝不听。向雄愤怨而死。司马攸病情越来越重,皇帝却不断催他上路。司马攸勉强打起精神,进宫辞行司马攸历来重视自己的仪表,虽然病重,仍然竭力支撑,举止如常,皇帝更加怀疑他没病。司马攸告辞回家数日,呕血而死。皇帝前往吊丧,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哭天抢地,诉说父亲病重,而御医诬告说没病。皇帝下诏,即刻诛杀御医,以司马冏为嗣子。
当初,皇帝非常亲爱司马攸,但是被荀勖、冯紞等构陷,皇帝为自己死后考虑,所以要放逐他。等到司马攸死,皇帝哀恸不已。冯紞侍奉在侧,说:“齐王名过其实,而天下都归心于他。如今自己薨逝,也是社稷之福,陛下何必过分哀痛。”皇帝收泪而止,下诏,葬礼按安平献王司马孚前例。
司马攸举动以礼,很少有过失,就是皇帝,也很敬畏他,每次和他在一起,皇帝说话都很谨慎,想好了再说。
华杉曰:
司马攸之贤,天下归心,不过,我倒同意冯紞说他的话:“名过其实。”司马炎对他确实是够意思了,看看司马炎一生,他对谁不宽厚呢?司马攸自己就该走,这是起码的政治规矩,何至于愤怨发病,还把母亲抬出来,要求留下守陵呢?
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难得可贵。司马炎能这样对待司马攸,已经是相当的难得可贵了;可是司马攸还觉得自己另有理所应当的待遇。可见人都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和心态。
兄弟要和睦,就一个字——让!必有一人能相让,才能和睦。让到什么程度呢?让到超出对方认为你该让多少的程度,就算让到位了。不过人心不同,实在很难,司马炎让到不能再让了,不仅司马攸不满意,曹志都跟着说风凉话。
历史上兄弟让国之事,也有先例,伯夷、叔齐兄弟相互让国,结果一起远走他乡,把王位留给二弟,以至于最后两人一起,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周太王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为了父亲心意,让国给三弟季历,也是举家远走两千多里,和家族断绝联系和音讯,结果开创了吴国。司马炎给司马攸那么好的条件,他却还要愤懑,用生病、病死来抗议,他也算半个小人了。孔子说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司马攸近则有礼,但远之则怨。
再说说被诛杀的御医们,司马攸生病,皇帝怀疑他装病,派御医去看的时候,就有“看看他到底装什么病”的意思,“诸医希旨,皆言无疾”,顺着皇帝的意思,都说没病,最后通通丢了脑袋。伴君入伴虎,就是这样了。他们有没有办法呢?有办法!不要来做御医,能拒绝就拒绝,能跑路隐居就跑路隐居,这是之前的办法。如果选择做御医,既然来了,办法就是做医生,遵守医生的天职,有病就说有病,即便因不合皇帝心意,丢了脑袋——估计也不至于丢脑袋,丢饭碗而已——那也是死得其所。何苦弄到这个死法呢?害人性命,还是欺君之罪。人都想趋利避害,但是不能有利必趋,有害必避,而且那也做不到,事态的发展不归任何人控制,人只需要凭着自己的良知,顺着大是大非去行,循天理,守原则,就是人生的意义。